计chūn虽然是满面愁容,到了这时,也不得不勉qiáng放出笑意来,露着牙和她点了一个头。令仪站住了脚,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,问道;"你们老先生已经走了吗?”
计chūn点点头道:"昨天走的。”
令仪微笑道:"那么,你一个人在会馆里住着,未免寂寞得很了。”
计chūn道:"离开家庭一个人在北平求学的多着哩,这有什么寂寞?”
令仪笑道:"虽然那样说,我总说你们父子两个人的感情很好的。”
计chūn微笑道:"父子之情,总是有的,这无所谓好不好。”
令仪手上拿着一个手皮包,在里面抽出一方花手绢来,在脸上轻轻的拂了两下,斜里伸出一只脚来。她高跟鞋的鞋尖,在地上不住的点着,表示出那沉吟的样子来。她不说什么时,计chūn当然也不说什么。两个人相隔着有二三尺路,就这样怔怔的对立着。计chūn怎样能够和这种女子面对面的发呆?不由得红了脸只把头来低着。令仪耸着肩膀,微微的笑了一声。她耳朵上正垂着两只碧玉圆耳坠,顺了她的笑声,象摇鼓的小摊子那样摆着。计chūn见了她这种样子,更不知道如何是好,也只有向了人家微笑。令仪沉吟了许久,她算想出一句话来,就问道:"周先生!现在打算考那个学校。已经决定了吗?”
第68节:第十三回(2)
计chūn被bī着不能不说话了。因道:"我当然是根据了冯先生的指导。他要我到那个学校里去,我就到那个学校里去,"令仪笑道:"据说你在安庆中学毕业考试的是第一名。你的学问很好呀!”
计chūn微笑道:"那也是徼幸的一件事情罢了。”
令仪笑道:"密斯脱周!倒会说话,再见罢。”
她说毕,掉转身就走了。一面走的时候,一面将那方花绸手绢,向皮包里塞了下去。也许她走得太慌张了,那方手绢没有塞得稳,竟落在地面上了。只看她那高跟鞋子,一起一落走得地面上突突作响,头也不回的向前去了。这个时候,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。计chūn看了地面上这样一条花手绢,决没有置之不睬的道理,只好向前拾了起来。可是他一检之后,这就有问题了;还是收设下来呢?还是送还人家呢?他站在院子里如此考量着,依然还是怕第三个人知道了,就赶紧的把这花手绢塞到衣服里面去。他虽是把花手绢塞到衣眼里去,然而他心里对于这个问题,依然在徘徊着,不肯走开,但是这位孔小姐走过去之后,始终不曾走了出来。计chūn在院子里连连打了几个转身,几次想冲到隔壁刘清泉先生屋子里去,把花手绢送还人家,然而自己仔细想起来,却没有那种勇气。第一是怕那刘先生见怪,以为你这个年轻的人,何以会把大小姐的花手绢拿到手上去;第二呢,见了孔小姐,却不知道要怎样的措词;因之自己只管踌躇着,在院子里踱来踱去。约莫有一个多钟头。孔令仪方始由屋子里走出来,那刘先生在她身后送着,一路谈着话走了出去。计chūn站在一边,她却不曾看到,决不能够半路上把人家拦住,将花手绢塞过去,这也只好眼睁睁地看了她走去,也就完了。这时太阳光已经由墙上慢慢的移挪到地面上来了,会馆里的这些住客,自也陆续的起来。计chūn怕一个人久在院子里徘徊,会引起人家的疑心。走回房去,把房门拖着,躺在chuáng上,将身上那条手绢由衣袋里抽出来,两手互相展弄着,看了只管出神。心里这就想着:她这条手绢,似乎不是无心遗落下来的。那个时候,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,她不会是和别个人留下来的吧?这样一位有钱的美丽小姐,会留心到我头上来,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,难道她还真有心于我吗?不!不!这完全是我神经过敏之谈,我有什么特长,会让这有钱的小姐看中了。这个人,大概相当的làng漫,冯先生也曾说过的,她是一个没有希望的青年,自己何必去和她接近。如此想着,心里头似乎有点觉悟了。凭着什么,自己可以和这样的阔小姐来往?难道说我在中学考了一个第一,就会引起人家注意吗?然而现在的女子,决不如此。她们爱的是学生会代表,运动员,游艺团体里出风头的角色;至于孔小姐,她是个摩登女子,自己会驾汽车出来拜会朋友,至少也应当是个西服光头的少年,方才有和她同坐汽车,同逛公园的资格。自己穿这样一套灰布学生服,要和她在一处,恐怕人家会疑心是一个听差了。他躺在chuáng上,将被卷齐着,高高的优了头,手上只管舞着那条花绸手绢,抖擞着那香气。忽然房门一推,那位刘清泉先生走进来了。计chūn想把这手绢收藏起来,刘清泉已经是看见了,就笑道:"喝!小周先生!你这样的老实人,也用这样的花手绢。”
计chūn只好笑着站了起来道:"我正为了这条手绢发愁呢!”
说着话,脸可就红了。刘清泉笑道:"这有什么可以发愁的?”
计chūn道:"早上我在院子里站着,你们大小姐由面前经过,落下了这一条手绢,我捡着了,想送还她,又有些不好意思。”
刘清泉笑道:"这是笑话了。捡着人家的东西,不敢收下,拿来送还人家,这正是你有公德心,怎么倒说出不好意思来呢?”
计chūn道:"我向来脸嫩,见女人说不出话来。刘先生来得正好,这一条手绢,就请你jiāo还给孔小姐罢。”
刘清泉对于这一层,倒没有怎样的考虑,接过手绢,先闯到一阵香气,料着是自己小姐的无疑。就在身上收着。计chūn虽是把这方手绢拿出去了,然而总象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,脸上青红不定。刘清泉看了这个样子,倒不能够不疑惑,就向计chūn笑道:"你若是喜欢这条手绢,你就留下罢,好在我们小姐的绸手绢,都是论打买下来的,就是每天丢了这样一条手绢,她也不会挂在心上的。不jiāo还她了,你还是拿去,我猜她后来决不追问。”
第69节:第十三回(3)
他越如此说着,计chūn越是不好意思将手绢收着。笑道:"虽然是孔小姐不在乎,可是在我这一方面,总不应该收没人家的东西的。”
刘清泉笑道:"好罢,我收下转jiāo就是。这是一件很小的事,用不着提它了。令尊走了,你一定是很寂寞的了。没有事,可以到我屋子里去谈谈,也可以解解闷。”
计chūn觉得这总是人家一番好意,自然是连声答应着。刘清泉和他说了几句闲话,看他有些很不自然的样子,不便搅扰,也就回屋子去了,至于孔小姐之遗落这条手绢是有意与无意,根本他就不放在心上。不料这日下午,孔小姐又来了。她进来的时候,看到隔壁周计chūn屋子的房门是关好的,就问刘清泉道:"隔壁那个姓周的孩子,不在家吗?”
她说这句话时,手还扶着那刚开的门环呢。刘清泉倒不想她会这样的急于要问计chūn的下落,便笑答道:"人家现在一个人,很寂寞的,大概是到先生家里去了吧,小姐很注意他的行动。”
令仪道:"你不要瞎说了,我注意他的行动作什么?我因为今夭早上到这里来,丢了一条手绢,那个时候,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,我想这条手绢,也许是他捡了去了,所以我打听打听。他若是没有捡着,也就算了。我并不追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