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开到了袁家,又给她一个打击。便是她一下车,门口听差迎了出来,向她笑道:“我们小姐,刚刚出去呢。你要有什么事?留下一个字条罢,也许她一会儿就去拜访你呢。”令仪道:“不必了。回头再通电话罢。”说毕,刚待要扭身走开,后面就听得有嘘嘘的声音道:“就是她,报上登的就是她。”回头看时,乃是几个小孩子,半闪在屏风后面,还是袁小姐的侄儿侄女。这只好装聋不听见,悄悄地走开了。
上得汽车来,车夫问上哪里去,便答道:“哪里也不去。回家!”汽车夫也知道小姐今天的脾气发了。不敢多说,开了汽车回来。
令仪在余家,住的是正屋之外的一个小跨院,进出必须由正屋面前经过。往日她总是穿高跟鞋子的,所以那橐橐的声音,一由窗子外面经过,屋子里便有人迎接出来。今天她是穿了便鞋来的,在院子里,却是一点响声没有。所以她尽管走她的路,那屋子里却也尽管说他们的话。
令仪由那里经过,稍稍地注意一听,就听到他们所谈的话,正是自己离婚的事情。心里这就想着:你们和我是这样亲密的人,也是这样地议论我,那些和我没有关系的人,为什么不说?怪不得街上卖报的小孩子,大喊着看新闻了。自己悄悄地溜进屋子去,将房门关上,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着:这件事教我怎么样子办,还是离婚呢?还是不离婚呢?若说离婚,人家硬指着我失身于姓周的,让姓周的白捡一个便宜去了;我嫁起人来,就不免要发生问题。不离婚吧,便算是他把家里那头亲事打退了,人家也会说我无聊,何以抛了千金小姐的身份,嫁这样一个开豆腐店的小掌柜?自己好qiáng太甚,一时要压倒冯子云,糊里糊涂和姓周的订了婚,不想作茧自缚,于今转害了自己了。她这样地想着,有一天的工夫,自己不曾解决,这一天也就不曾跨出院门。
她表叔余子和,知道她是难为情,也不来看她,只是吃饭的时候,叫女仆来请她去吃饭而已。但是她觉得孔令仪这三个字,已经在人口里说烂了,本人见了人的面,更是怪不好意思的,所以只推着身上有病,掩上了房门,再掩上了跨院的门,只在屋子里躺着看几篇小说,而其实看小说还是一个名,眼睛在书上,心却在大门外满处地跑:有时在安庆,看到父亲的怒色;有时在公寓里,看到计chūn无可奈何的神气;有时又在jiāo际场合,看了男朋友的冷笑。
她三天没有想出一个妥当办法来,三天也就没有出门。终于是旁人看到她没有动静,忍耐不住,来和她出了一个主意了。
第二十二回 接木移花突来和事老(1)
第二十二回 接木移花突来和事老 焦头烂额重伍弄cháo儿
到了孔令仪在家中藏躲的第四日,那位和她素共jiāo际的袁佩珠小姐,就来探望她了。袁小姐到余家来,已经是熟路。在门房里,并不经过打招呼的手续,径直向里走。到了那个小跨院里,她的高跟鞋子,惊动了里面院子里老妈子,就迎出来笑道:“哟!袁小姐来了。孔小姐病着呢。我给你瞧瞧去罢!”佩珠笑着摇摇手道:“我又不是什么外人,还跟我来这一套做什么?”她口里说着,人已经踏到了小客厅的房门口。
令仪在玻璃窗子里面,已经看得清楚,连忙抢着推开门,伸出半截身子来,只管向她招手。袁佩珠抢上前来和她握手。连连摇撼了两下。走进屋子来,第一句便道:“孔!我很替你烦恼,但是现在过渡时代,这是应有的现象。哪个青年人,也免不了有这种打击,这有什么关系?”说时,握了令仪的手,一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。
令仪道:“报纸真正可恶!他们只登我的姓,不登我的名字,叫我一点没有办法。可是熟人一看报,便知道说的是我了。他们对我说了一些什么?”令仪所说的他们,就指的是她一班男朋友而言。佩珠听到,也就心领神会的,就笑着摇摇头道:“你怎么这样的想不开。报上那些谣言,不就是他们造出来的吗?他们既然造了你的谣言,你还想到他们面前去打听消息做什么?”令仪垂着头,望住了她所握着袁小姐的手背,许久许久,才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我做梦也想不到,会栽了这样一个大筋斗。”佩珠道:“这也无所谓大筋斗呀!你若是非嫁姓周的不可,你就叫他把那头亲事打断了,切切实实地登两段启事,让社会上全知道。你若是不愿嫁姓周的,你离婚就是了。男的要和女的离婚,免不了许多困难;女的要和男的离婚,这是极容易的事。只要你把这话说了出来,事情就算完结。有什么困难之处,闹得你这样愁眉不展?”
令仪用很微弱的声音,轻轻地答道:“你倒说得那样容易。”佩珠道:“本来就是那样容易。并不是我把事情说得容易了!”
令仪道:“别的不用说了,以后谈到孔令仪三个字,人家都会说是离过婚的小姐。我见着人,就不免矮上三尺;你说糟心不糟心?”佩珠道:“这个样子说,你是愿意和周计chūn离婚的了?你愿和他离婚那就好办。因为你的朋友,都为你要嫁周计chūn,追求你不到,所以大失所望之下,才来造谣言糟蹋你。你既然离婚了,又成了他们一个追求的目标,他们只有巴结你的分儿,那还能够说你什么?至于对社会上呢,孔令仪三个字,又不是镀金招牌,没有法子更换的。你不会改上一个名字吗?”
令仪沉思了一会道:“但是……”佩珠两只手握住了令仪两只手,连连摇撼了几下,摇着头道:“没有什么但是了。第一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是冤枉;第二北平社会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你。即使知道你,也不知道你是长的,矮的,肥的,瘦的。你以后改了名字,你依然可以把新名字大出风头。”
令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:“唉!你以为我还要出风头啦。我现在灰心到了一万分,只要有这样的屋子,可以容留我一辈子在里头住着。那么,我就死在这屋子里,不出大门了。”说着,她用脚在地上顿了两顿,表示她那消极的决心。佩珠松了她的手,正色向她道:“我是和你商量办法来了,你gān吗老在我面前发牢骚?你不想一想,这样的大问题,在家里躺上几天,一表示消极,就可以了事的吗?我为了彼此的jiāo情,来和你解围,你怎么倒是这样的随便呢!”
令仪又握了她的手道:“我的姐姐!我现在是心慌意乱,什么都没有办法了。”佩珠道:“你别慌!有话慢慢地商量。我暂时不走,在这里叨扰你一顿午饭,你慢慢地筹划着,也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。你想想是也不是?”
令仪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,有个朋友在家里和她谈谈,多少可以减少一些胸中的苦闷,于是也就依了袁佩珠的话,将她留在家里吃午饭,两个人把这件事慢慢地来谈着。
在她们谈过了两小时之后,也就有了办法了。到了这日下午,佩珠告辞要走,令仪送到大门外来,佩珠握了她的手,轻轻着摇撼了两下道:“你千万不要性急,你千万不要性急。天大的事,有了调人,就可以解决,何况你这件事,也不觉得怎样地严重。我出来了,总让你过得去。你放心好了。”佩珠虽没有汽车,却也有一辆自备的人力车,于是坐上车去,飞也似地向计chūn住的公寓拉了来。平常她要由令仪家里走,令仪纵然是不用汽车送她,她也会讨着汽车坐的;今天令仪要用汽车送她,她也推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