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到这里,总算把盘问小南的一阵狂风bào雨,完全揭了开去。小南胆子大了些,说话更是能圆转自如,余氏问来问去,反正都不离开钱的一个问题,结果,已经知道小南用了人家三四块钱了。这三四块钱,在余氏眼里看来,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收获,不过这姓洪的是怎样一个人?假使自己家里,老有这样一个人还帮着,那可以相信不至于每天两顿窝头都发生问题。如此想来,不觉得姑娘有什么不对。就是姑娘把脸洗gān净了,把头发梳清楚了,似乎那也是为人应当做的事,不见有什么形迹可疑了。在小南身上掏出来的那一块现大洋,她原是在衣袋放着,放了许久,自己有些不放心,怕是由口袋漏出去了,她还是由袋里掏了出来,看了一看,于是在炕头上破木箱子里,找出一只厚底袜子来,将银元放在里面,然后将短袜子一卷,用一根麻绳再为捆上。她心里可就想着,假使得了这样一个人,老送给我们大洋钱,有一天这大洋钱就要装满袜筒子了,这岂不是一桩大喜事?手里捏住了,不由得噗嗤一声,笑将起来。
常居士在那边听到,就问她笑些什么?余氏道:“你管我笑些什么?反正我不笑你就是了。”说着,将那袜筒子向破箱子里一扔,赶紧地把箱子盖盖上,再把一些市卷子纸卷子,破坛儿罐儿,一齐向上堆着。常居士在那边用鼻子一哼道:“我也知道,你是把那块钱收起来了。你收起那块钱,打算你一个人用,那可是不行。我吃了这多天的窝头,你就不能买几斤白面,让大家吃一顿吗?”余氏道:“你这真是瞎子见钱眼也开,刚听到我有一块钱放到箱子里去,你就想吃白面了。你有那个命,你还不瞎你那双狗眼呢?你多念几声佛吧,好让他渡你上西天去,若是要我养活你,你就委屈点吧。”常居士是常常受她这种侮rǔ的,假使自己要和她抵抗的话,她就会用那种手腕,做好了饭,不送来吃。这也只好由她去,万一到了饿得难受的时候,不愁她不把那一块钱拿出来买吃的,有了这个退一步的想法,这次让余氏骂着,又不作声了。小南见父母都不管了,这倒落得gān净了脸子,找了街坊的姑娘去玩儿去。应该很担心的一天,她依然保持了她那处女的贞操,平安地度过。
他们这样的穷人家,晚上爱惜灯油,睡得很早。因为晚上睡得早,因之早晨也就起得早,当那金huáng色的太阳,照着屋脊时,余氏已是提一大筐子破纸片,在院子里清理。因为今天应该向造纸厂去出卖破纸,这破纸堆里,有什么好一些的东西,就应当留了下来。把一大筐子破纸,都理清出来了,小南还在炕上睡着,便走进里屋来,双手提了小南两只胳臂,将她拉了起来,口里乱叫道:“丫头,你还不起来?什么时候了?你说的那个人,这时候他大概快来了,你不到门口去等着他吗?”小南将身子向下赖着,闭了眼睛道:“早着啦,天还没亮,就把人家拉起来。”她挣脱了余氏的手,倒了下去,一个翻身向着里边,口里道:“别闹别闹,让我还睡一会儿。”余氏拉了她一只脚,就向炕下拖道:“谁和你闹?你将来会把吃两顿饭的事都忘记了呢?你不是说那个人今天早上,会从咱们家门口过吗?你怎么不到门口去等着他?”小南虽然是躺下的,可是快要把她拖下炕来,也明白,一个翻身坐起来,鼓了嘴道:“昨天你那样子打我骂我,好像我作贼似的。现在听说人家能帮忙,给咱们钱,瞧在钱上,你就乐了,恨不得我一把就把那个财神爷抬了进来,你们好靠人家发财。”余氏道:“你瞧,这臭丫头说话,倒议论起老娘的不是来?难道昨天没有打你,今天你倒有些骨头作痒?”说着,两手又将她推了一推。余氏太用了一点劲,推得小南身上向着炕上一趴,嘴唇鼻子和炕碰了个正着。
小南被娘一推,倒真是清醒了,走到外面屋子,向天上看了看,见太阳斜照在墙上,便道:“我说是瞎忙吗?还有两个钟头,他才能来,我们这老早就去欢迎人家,到哪儿欢迎去?”余氏道:“咱们家没有钟,你准知道那钟点吗?”小南道:“天天都是太阳到窗户那儿他才会来的,我怎么不知道?”余氏道:“这样子说,敢情你天天在大门口等着他,这样说起来,不是他找你,倒是你找他。”小南觉得自己说话漏了缝,把脸涨得绯红。余氏倒不怪她,却道:“既是你认识他,那就更好办,你可以把话实说了,请他到咱们家来坐坐。我这是好意,说我爱钱就算我爱钱吧。”说了这话,拉了小南的手,就向大门外拖。穷的小户人家,无所谓洗脸漱口,小南让母亲硬拖着到了大门外,也只得在大门外站着,手在地上拾了一块白灰,在人家的黑粉墙涂着许多圈圈。自己站在墙根下,画了几个圈圈,又跳上几跳,由东画到西,几乎把一方人家的墙都画遍了。这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,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人道:“这么大姑娘,还这样到处乱涂。”
小南这时的心思,在想着洪士毅,虽是手在墙上涂抹着,然而她的心里,觉得此人该来了,今天他来了,我说我母亲欢迎他,他岂不要大大欢喜一阵?所以心里在姓洪的身上,旁的感觉,她都以为在姓洪的身上。这是忽听得有人说了一句这大姑娘,还这样乱涂,这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内,旁人是不会如此说话,因之依然在墙上涂着字,口里道:“你管得着吗?我爱怎么样子涂,就怎么样子涂。”那人道:“这是我的墙,我为什么管不着?我不但管得着,我也许要你擦了去呢。”这一套话,在小南听着,不应该是士毅说的了,而且话音也不对,回过头一看,这倒不由大吃一惊。原来这人穿了米色的薄呢西服,胸面前飘出葡萄点子的花绸领带来。雪白的瓜子脸,并没有戴帽子,头发梳得光而又亮。这个人自己认得他,乃是前面那条胡同的柳三爷。他会弹外国琴,又会唱外国歌。这是他家的后墙,由他后墙的窗户里,常放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来。有时好像有女孩子在他家里唱曲,唱得怪好听的。今天他是穿得特别的漂亮,一看之后,倒不免一愣。小南一愣,还不算什么,那个柳三爷,看到她今天的相貌,也不免大吃一惊,向后退了一步,注视着她道:“喝!你不是捡煤核的常小南子吗?”小南道:“是我呀,怎么着?你找我家去吧。”柳三爷两眼注视着她,由她脸上,注视到她的手臂上,由她的手臂上,又注视着她的大腿,不觉连连摇着头道:“奇怪!真是奇怪!”小南向他瞪了眼道:“什么奇怪?在你墙上画了几个圈圈,给你擦掉去也就得了。”柳三爷眉飞色舞的,只管笑起来,他似乎得着一个意外的发现,依然连说奇怪奇怪!在他这奇怪声中,给小南开了一条生命之路,她将来会知道世界上什么是悲哀与烦恼了。
第六回 觑面增疑酸寒玷善相 果腹成病危困见jiāo情
小南子正在等洪士毅的时候,不料来了这样一个柳三爷,他别的表示没有,倒一连说了几声奇怪,把她也愣住了,退后一步,对着他道:“什么事奇怪?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?”柳三爷道:“你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东西?只是你这人像变西洋戏法儿似的,有点会变,不是我仔细看你,不是听你说出话来,我都不认得你了。”小南子点点头道:“对了,我昨天洗过了脸,脸上没有煤灰了,这就算是奇怪吗?”柳三爷且不答复她的话,只管向她周身上下打量,打量了许久,就微笑道:“这个样子,你是不打算捡煤核儿的了?”小南虽然觉得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,然而看人家漂漂亮亮的,斯斯文文的,不好意思向人家板着面孔,只得淡淡地答道:“为什么不捡煤核?难道我们发了财吗?”柳三爷道:“并不是说你发了财,你既是怕脏,也许就不愿意捡煤核了。我是随便猜着的,你别生气。”说时,嘻嘻地向她笑了,又道:“假使你不捡煤核,好好儿的一个姑娘,哪能够就没有事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