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氏也有个八成饱了,就不再夺她的,只是酱菜吃得多了,口里非常之渴。他们家里,除了冬天偎炉子取暖,炉子边放下一壶水而外,由chūn末以至深秋,差不多都不泡茶喝。这时口渴起来,非找水喝不可,就拿了一只粗碗,到冷水缸里,舀上一碗水来,站在缸边,就是咕嘟一声。无奈口里也是咸过了分了,这一碗凉水下去,竟是不大生效力,好在凉水这样东西,缸里是很富足的,一手扶了缸沿,一手伸碗下去舀水,又接连喝了两碗。水缸就放在外面屋子里的,当她一碗一碗的水,舀起来向下喝的时候,常居士听得清清楚楚,便拦着她道:“这个日子,天气还是很凉的,你gān么拼命地喝凉水?可仔细闹起病来。”余氏道:“我喝我的水,与你什么相gān?”说着话,又舀起一碗来喝下去,小南笑道:“我也渴了,让我也喝一碗吧。”余氏舀了一碗凉水,顺手就递给了小南,笑道:“喝吧,肚子里烧得难过,非让凉水泼上一泼不可!”小南接过那碗凉水碗正待向下喝,常居士坐在chuáng铺上,发了急了,咬了牙道:“小南,你不要喝,你闹肚子,我可不给你治病!”小南用嘴呷了一口凉水,觉得实在有点浸牙,便将那碗水向地上一泼。将碗送到屋子里桌上放下,靠了门,向余氏微笑着。余氏道:“你笑什么?”小南道:“我笑你吃饱了喝足了,可别闹肚子呀!”余氏待要答应她一句什么话,只听到肚子里叽咕一声响,两手按了肚皮,人向地上一蹲,笑道:“糟了,说闹肚子可别真闹了!我活动活动去,出一点儿汗,肚子就没事了。”说毕,她就走出门去。小南倒是心中有些愉快,就走进屋子去,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包,收收捡捡,有点疲倦了,就摸到炕上去躺着。躺了不大一会儿,只听到余氏在院子里就嚷起来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,真闹肚子。”说着话时,她已经嚷着到屋角的厕所里去了。一会儿她走进屋子来,就一屁股坐在炕上,两手捧了肚皮上的衣服,皱了眉,带着苦笑道:“人穷罢了,吃顿发面烧饼的福气都没有,你看真闹起肚子来了,这可……”说了这句话,又向外跑。自这时起,她就这样不住地向厕所里来去,由下午到晚上,差不多跑了一二十趟,到了最后,她跑也跑不动了,就让小南搬了院子里一个破痰盂进来,自己就坐在痰盂上,两手扶了炕沿,半坐半睡。由初晚又闹到半夜,实在jīng疲力尽,就是伏在炕沿上,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,只好和着衣服,就在炕上躺下。到了最后,虽是明知道忍耐不住,也下能下炕。常居士是个失明的人,自己也照应不了自己。小南年岁又轻,那里能够伺候病人?只闹到深夜,便是余氏一个人,去深尝那凉水在肚肠里面恶作剧的滋味。
到了次日早上,余氏睡在炕上,连翻身的劲儿都没有了。小南醒过来,倒吓了一跳,她那张扁如南瓜的腮帮子,已经瘦得成了尖下巴颏,两个眼睛眶子,落下去两个坑,把那两个颧骨,更显得高突起来。那眼珠白的所在,成了灰色,黑的所在,又成了白色,简直一点光也没有。小南哎呀了一声道:“妈!你怎么这个样子啊?”余氏哼着道:“我要死了,你给我……找个大……夫,哼!”小南看了这样子,说不出话来,哇的一声哭了。常居士在隔壁屋子里,只知道余氏腹泻不止,可不知道她闹得有多么沉重?这时听了她娘儿的声音,才觉得有些不妙,便摸索着走下chuáng来,问道:“怎么了?怎么了?我是个残疾,可吃不住什么变故呀!”他扶着壁子走进屋来,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,虽是他习于和不良好的空气能加抵抗的,到了这时,也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。常居士道:“我们家哪有钱请大夫呢?这不是要命吗?”小南道:“我倒想起了一个法子,那位洪先生,他不是每天早上要由这里上慈善会去吗?我在胡同口上等着,还是请他想点法子吧。”常居士道:“你这一说,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。他们和任何什么慈善机关,都是相通的。你妈病到这个样子,非上医院不可的!请那洪先生在会里设个法子,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。事不宜迟,你快些到胡同口上去等着,宁可早一点,多等人家一会,别让人家过去了,错过了这个机会。”
小南看到母亲那种情形,本也有些惊慌,听了父亲的话,匆匆忙忙,就跑向胡同口去等着。果然,不到半小时的时候,土毅就由那条路上走了过来。他远远地放下笑容,便想报告他所得的好消息。小南跑着迎上前去,扯了他的衣襟道:“求你救救我妈吧,她要死了。”士毅听了这话,自不免吓了一跳,望着她道:“你说怎么着?”小南道:“我妈昨天吃饱了东西,喝多了凉水,闹了一天一宿的肚子,现在快要死了。”士毅听了这话,心想,这岂不是我送东西给人吃,把人害了?于是跟着小南,就跑到常家去。常居士正靠了屋子门,在那里发呆,听到一阵脚步杂沓声,知道是小南把人找来了,便拱拱手道:“洪先生,又要麻烦你了,我内人她没有福气,吃了一餐饱饭,就病得要死了。”士毅答应着他的话,说是瞧瞧看。及至走到里面屋子里,却见余氏躺在炕上,瘦成了个骷髅骨,吓得向后一退,退到外面屋子来。常居士这时已是掉转身来,深深地向士毅作了两个揖。士毅忙道:“老先生,这不成问题,我们慈善会里,有附属医院,找两个人把老太太抬去就得了。”常居士道:“嗐!我看不见走路,怎么找人去?我那女孩子,又不懂事,让她去找谁?”士毅站在他们院子里呆了一呆,便道:“请你等一等,我有法子。”说毕,他就出门去了。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,他带了两个壮人带了杠子铺板绳索,一同进来,对常居士道:“老先生,你放心,事情都jiāo给我了。我既遇到了这事,当然不能置之不顾,刚才我已经向会里gān事,打过了电话,说是我一个姑母,病得很重,请了半天假,可以让我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的。现在请了两个人,把你们老太太抬到医院里去。”常居士道:“哎呀!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?”他们说着话时,那两个壮人,已经把铺板绳索,在院子里放好,将余氏抬了出来,放在铺板上。常居士闪在屋门的一边,听到抬人的脚步履乱声,听到绳索拴套声,听到余氏的呻吟声,微昂了头,在他失明的两只眼睛里掉下两行眼泪来,小南站在常居士的身边,只是发呆。士毅看到人家这种情况,也不觉凄然,便道:“老先生,你放心,事情都jiāo给我了。好在这又用不着花什么钱。”常居士道:“不能那样说呀!我们这种穷人,谁肯向这门里看一眼呀?阿弥陀佛,你一定有善报。”士毅道:“人生在世上,要朋友做什么,不就为的是患难相助,疾病相扶持吗?”常居士手摸了小南的头,轻轻拍了她两下道:“孩子,你和洪先生磕……磕……磕个头,恕我不能谢他了。”小南听说,真个走向前来,对士毅跪了下去。士毅连忙用手扶起她道:“千万不可这样,姑娘,我们是平辈啊!”又道:“老先生,你这样岂不是令我难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