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路上想着,每日到会之前,可以写一千字,正午回来的时候,也可以写几百字,到了下午下工的时候,便可充量地发挥本能,竭力誊写起来,大概能写二千以上的字。那末,每日总可以写四千字到五千字,每月当可以增加十二元到十五元的收入,要接济常家的用度,这也就不能算少了,一头高兴,立刻就先跑到常家去看看,他爷儿俩现时在gān什么?不料到了那里,却是大门紧闭的,用手连拍了几下,听到小南的声音;在门里很严重地问道:“谁?gān什么的?”士毅说了姓名,她才打开门来,皱着眉道:“一早起来,我爹就到医院里去了。剩我一个人在家里,怪害怕的。”士毅道:“那有什么害怕?青天白日的,也没有人到这种地方来行抢吧?”小南道:“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,家里没人,胡同里也没人,一点声音也没有,我害怕极了。”士毅道:“这样早,你父亲一个人到医院里去做什么?”小南道: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残疾吗?他又舍不得花钱雇车,要自个儿问路问了去。”士毅道:“呀!双目不明,叫他向哪里去问路?”小南道:“我就是这样害怕了,他那样慢慢地问路,慢慢地走着,就是问到了那里,也要半上午了。家里总有些破破烂烂的东西,总得有人在家里看家,我又不能跟了他去。我急着我妈,我又愁着我爹,我只得关起门来哭。”士毅走到院子里,向她笑道:“你真是个孩子,你家有了这样不幸的事情,你应该自己把自己当个成人的姑娘,在家帮着你父亲,到医院去安慰你母亲。”小南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呀!昨天去看我妈,我妈却不会说话了。到了今天,我爹怎么着也得去,说是和我妈见一面去,你想,我忍心拦住他吗?”说时,用手揉擦着自己的眼睛,几乎又要哭了出来。士毅道:“这真是不幸得很。我在工厂里,也给你妈找了一个事了,她把这个机会失掉,未免可惜!”小南道:“你给我妈找得了什么事?”士毅道:“工厂里有许多女工人,开饭的时候,和送茶水的时候,都少不得要人帮忙,我就给你妈在厨房里找了一个打杂……”小南连连摇着手道:“你快别说这话。我妈说了,要她去当老妈子伺候人,她可不gān,你想,他肯伺候工厂里的女工人吗?”士毅一番好意,不料却碰了人家这样一个大钉子,只得笑道:“你现在很有向上的志气了,以后不去捡煤核,不去偷人家的煤块了吗?”小南道:“你若帮着我有饭吃,有衣穿,我为什么不做好人?可是我家这样一来,真糟了糕了,我要在家里照应我爹,不能出去了。我妈以前常讨些粗活做,每天总也找个十枚二十枚的,买些杂合面吃,现在我妈又病了,怎么办呢?”说着,又哭了起来。士毅安慰着她道:“你别哭。告诉你吧,我现在找了一份意外的工作,每天给人家抄字,能抄几毛钱,这个钱,除了我自己拿一点零用外,每天都给你家。”小南道:“这样说起来,你在那慈善会里,敢情一个月挣不了多少呀?”士毅犹豫了一阵子,向她笑道:“你看我这个样子,能挣多少钱一个月呢?不过我对你说句实心眼儿的话,我非常愿意帮你的忙,我虽挣钱不多,总比你们的境遇好些。”小南道:“那末,你一个月,能挣五块六块的吗?”士毅道:“那倒不止,一月可以挣十一二块钱,倘若每天能写五毛钱字呢,一个月又能多挣十四五块钱。”小南昂着头沉算了一阵,点点头道:“十二块,又加十五块,一个月能挣二十六七块钱了,那不算少,我家一个月要有这么多钱进门,有皇帝娘娘,我也不做了。”
士毅先听到她嫌自己挣钱少,心里十分的惭愧。现在她又认为二十六块钱,是赛过富有天下的数目,心里倒安慰了许多,便笑道:“你的希望不过如此,那有什么难处?不久的时候,你有了事,你母亲也有了事,我又帮你的忙,你家不就有这些个收入吗?”小南将他的话,细想了一想,觉得不错,不禁又有些笑容了。士毅踌躇了一会子道:“怎么办呢?我到了办公的时候了。我在这里陪着你是不行,我不陪你,又怕你一个人太寂寞。”小南道:“你还是去吧,你要是把事情丢了,我们指望的是谁呀?”这样一句话,在旁人听了,不能有什么感觉,然而士毅听到,便深感这里面有一种很贴己的表示,就握住了小南一只手,摇撼了一阵,笑道:“好!我为了你这一句话,我要去奋斗。你不要害怕,把大门关上就是了。到了下午,我办完了公,一定就来看你。”小南携着他的手,送到大门口。恰是巧不过,那个柳三爷带了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,由这儿过去,把小南臊得脸上通红,连忙向院子里面一缩,把大门关闭了。
士毅现在仿佛添上了一重责任了,在慈善会里办公的时候,便会想到常家这三个可怜虫怎么得了?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爷,他们那个家庭,就是自己的了,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家庭,是悲呢?是喜呢?是苦恼呢?是快乐呢?自己一个人做起事来,却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,一想起来,当然做事情就不能专心了,他誊写一张八行,连笔误带落字,竟错了三处之多,自己写完了校对一番,要涂改挖补,都有些不可能,只得重写了。不料重写一张之后,依然有两处错误,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。就想着,不可如此,非把心事镇定了不可!于是就来写第三张。当他写第三张八行时,自己极端地矜持着,几乎是每一个字的一横一直,都用全副jīng神贯注在上面,八行是写完了,然而jīng神用过度了,脑筋竟有些胀得痛。于是伏在桌上,要休息一会。当他正将头枕在手胳臂上的时候,却听到总gān事在隔壁屋子里咳嗽声。他想,全科的人,都说自己是个勤敏的职员,怎么可以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觉来?如此想着,立刻又振作jīng神坐了起来。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过去了。
一出了办公室,心里可就想着,小南一人在家里,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,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,买了十几个馒头,又是酱肘子咸鸭蛋,用两条旧的gān净毛巾包着,跑到常家来。远远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门框站着,只管向胡同口上望着。士毅老远地将手巾包举了起来,嚷道:“你等久了吧?给你带吃的来了。”小南伸手接了东西,脸上有了一点笑容,便道:“你跟我们买的吃的,还有呢,就是我爹还不回来,我真有些着急。”士毅道:“这里到医院,路不算少。你想呀!他一个双目不明的人,慢慢地摸索着来去,当然不能立刻就回来。馒头是热的,你先吃上一点,我也没有吃午饭呢。”小南家外边那个屋子,并无所谓桌椅,只是乱放了些破烂东西,士毅走进来看了看,简直没有可以坐着进食的地方,只得搬了个稍微整齐的方凳子,放到院子里,把两包吃物透开,由手巾铺了方凳面,食物放在手巾上,和小南坐在台阶石上,就开始吃了起来。小南左手拿了个热馒头,右手两个指头,箝了几块酱肘子,咬一口馒头,吃一块酱肘子,非常之有味的样子。士毅笑道:“你觉吃得好吗?”小南道:“怎么不好呢?一个月我们也难得吃一回白面,现时吃着馒头,又吃着酱肘子,还有个不好吃的吗?”士毅道:“既是你说好呢,这些酱肘子,我就全让给你吃。”小南吃着吃着,这两道眉峰,慢慢地又紧凑起来。士毅道:“你又为什么发愁?”小南道:“我倒在这里吃得很好,也许我妈病更重了,也许我爹撞上人了。”士毅突然站起来道:“免得你不放心,我替你到医院里去跑一趟吧。”小南道:“那就劳驾了。不过你去了,还要回来给我一个信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