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毅伸头由窗纸窟窿里张望了一眼,只见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,向前探索着,正自一步一步向这里走。口里啊哟了,立刻迎出房门来,叫道:“老先生,你怎么来了?快请屋子里坐。”于是伸手挽住了他一只胳膊,向屋子里引了进来,一面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:“我正在这里想着,明天一早,应该到府上奉看,不想老先生倒先来了。”于是把他挽进屋子来,好好地安顿他在椅子上坐着。找过了他手上的棍子,放到墙边,正要转过身去,泡一壶茶来他喝。他昂着面孔,对了房门,感触到空气流动着,便道:“洪先生,你把房门掩上来。”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门,拿起桌上的茶壶,有一下响,常居士就向他连连摆着手道:“你不要张罗。你一个单身客,住在会馆里,也是怪不方便的。我不为了喝茶,跑到这里来。你坐下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士毅知道他虽然一点什么也看不见,然而自己脸上,也不免通红了一阵,答道:“老远地来了,怎样好茶也不喝一口呢?”常居士手摸了桌子,轻轻地拍道:“你坐下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说时,脸上还带了笑容。士毅见他那样子,既诚恳,而且又温和,实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,只得搬了一张方凳子过来,和他共隔了一个桌子角坐了。常居士新伸了手过来,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,然后将头向上伸着,低声说:“老先生,过去的事,就算过去了,不但以后一个字别提,连想也不必去想。我就是怕你回得家来,心里头会胡思乱想,所以特意来看看你,安慰你几句。”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:“老先生,你真是修养有素的人……”常居士摇了两摇头道:“话是越说越烦恼的,我告诉你不必提,你就不必提了。你若是只管烦恼,岂不是辜负了我瞎子这一番来意吗?”士毅想了一想道:“好,就照了老先生的话,不去再提了。只是我心里有一件事不解,非问上一问不可。”常居士微笑道:“你是以为小南这丫头说的话可怪吗?”士毅道:“对了,我猜着是老先生告诉她这样说的,但是她怎样就肯说呢?”常居士缩回两只手来,按了自己的膝盖,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是个瞎子,管她不了,只好由她去了。”这几句话,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,士毅倒有些不解。他又继续着道:“她在那杨柳歌舞团,和一个姓王的,很是要好,看那样子,大概姓王的想讨她。我想,一个姑娘家,老是gān这种露大腿的事情,哪里好得了?一年一月地闲下去,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的?既是有人讨她,让一个男人去管着她也好,所以我也就含糊装了不知道。今天一早,我把她叫了回来,告诉她昨晚的事,要她帮我一个忙。她自然地是说些不懂事的话,我也想开了,因对她说,只要她帮我这一个忙,一切条件,我都可以承受她的。我索性说开了,就是那个姓王的要娶她,我也答应,只要她照着我的话,到区里供出来就是了。她因为我这样地答应她,还跑回歌舞团去,向别人请教了。大概有人给她出了主意,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,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,把我教她的话全说了。好在区官不会多问些什么,若是把话问多了,也许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的。唉!家丑不可外传,洪先生,你就不必多问了。”
士毅听了他一番话,既是惭愧,又是感激,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,深深地摇撼着道:“你老先生待我的这番意思,实在太厚了。作晚生的人,一贫如洗,怎样报答你这番厚恩呢?”常居士道:“笑话!我不是受过你的好处吗?我用什么报答你来着?这一层陈帐,我们都不必去提,这只合了那句文话,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。”洪士毅道:“唉!老先生,我实在是惭愧……”常居士听了,就站起身来,两手按了桌子,向他微笑了道:“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,我们都是可怜的人,一切彼此心照吧!我的棍子呢?”洪士毅道:“老先生是摸索着来的,难道我还能让你摸索着回去吗?我去给你雇一辆人力车子来送你去吧。”他口里如此说着,手向口袋里摸时,便是雇人力车子的钱也不曾有。只得和门房停歇的熟车夫商量好,让他先拉了去,回头来取钱。其实他又何尝回头有钱?常居士去后,他将里面的小褂子脱子下来,当了几十枚铜子,把车钱开发了。
这天晚上,他更是愧恨jiāo加,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,实在不该做,若是真做出惨案来了,怎样对得住常老先生这种待人忠厚的态度呢?走到院子里,昂头一看天上,那一轮冰盘似的月亮,越发地团圆无缺了。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,简直是一场恶梦,天下哪有这样茫无头绪,从容行刺的呢?这算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,从今以后,对这件事不必想了。所可恨者,为了这样一着下错了的棋子,倒让那姓王的一个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,这可见天下本无事。庸人自扰之这句话,那是一点也不错。想到这种地方,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来,只管用脚在地面上顿着。这一晚上自然没有睡得好觉。因为耽误了一天,不曾到慈善会去办公,今天应当特别卖力,早一些去了。
早上起来,对那照例应吃的一套油条烧饼也不曾吃,就起身向慈善会来。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,墙上有鲜艳夺目的广告,上面印着那绝非中国固有的四方块子图案字,引起人家的注意。那字写着杨柳歌舞团二十四日起,在维新大戏院逐日表演。另一张上面画了几个披发女子,光着手臂,光着大腿,作那跳舞之势,其中一个,便是常小南。那人像下面,有一行小字,乃是我们的小天使。心里这就想着,越是我瞧不起她,她倒越红。现在她做了小天使了,我若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姑娘有谁肯信?不但不肯信,恐怕还会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誉呢?由此看起来,什么英雄,什么伟人,什么这样的明星,那样的明星,都是受着人家的抬举,戴上一个假面具,若是有人能说出他的底细来,恐怕都是小煤妞吧。嗐!我洪士毅虽没有多大的本领,但是普通常识是有的,而且能看书,能写字。那些不会看书,不会写字的人,甚至于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出来,他们倒偏偏是中国的大伟人,我们小百姓要受他的统治呢。想到这里,就不由得连连地摇摆着几下头。在这时,仿佛听得身后,唏唏嘘嘘,有点人类呼吸的声音。回答看时,站了有七八个人,都向墙上的广告看着。他心里这会子明白起来了,就是自己望着广告发呆,惹着走路的人,都注意起来了。人家若问起我的所以然来,我用什么话去回答人家呢?于是扭转身来,再也不加回头,径直地就走了。心里想着,这件事真是可笑,我发呆,大街上还有不知所云的人,也跟着我一块儿发呆。假使我要在那里再站十分钟,过路的人,随着那些发呆的人,又呆了下去,可以集上一大群人,这就更有趣了。
他在马路上如此想着,到了慈善会里去办事,依然排解不开,继续地想着。伏在写字桌上写字的时候,停住了笔,回到在当街的那一层情景,却不由得噗哧一笑。坐在对面桌子上一个同事叫韦蔼仁的,今天也是很闲,不住地将眼睛注意着他。等他笑过两回之后,看看屋子里没人,就走过来悄悄地问道:“老洪,今天你什么事这样地得意?老是一个人笑了起来。”士毅笑道:“并没有什么事。”韦蔼仁道:“你自己这还在笑着呢,不能没有事。你若是不说,我就给你嚷嚷起来,闹一个有福同享。”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来,只得直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