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老大没作声,挨了桌子坐下,自在身上口袋里取了一盒烟卷来,递给二和一根,自衔了一根在嘴里,靠了墙壁坐着抽。见桌上有一张包东西的破报纸,就拿起来看了一看,很久很久,没有作声。二和也拿了烟卷放在嘴里,缓缓的抽着,见田老大始终没有作声,因道:“大哥,你为什么不言语?”田老大这才放下报纸来,向他摇摇头道:“老二,你这个少爷脾气,直到现在,丝毫也没有改。教我说些什么!”二和道:“你也应当原谅我。一而再,再而三上了人家的当,我现在是对于什么出乎意外的事,都有些害怕。既是大哥这样说了,我一个穷家,没有什么可卖的,只有我睡的那张铜chuáng,是祖传之物。据我母亲说,当年买来的时候,也值个二三百元。现在虽不值那个钱,到底是一样有价值的东西。就请你转告老刘,把我这张chuáng抬了去罢。像我们那种人家,还摆上那样一项古董,本来不配,都只为我娘说,什么祖业也没有,这chuáng留着我结婚罢。现在我已经用这张chuáng结婚了,卖了也好。”田老大点点头道:“你这话对,我想着,也只有那张铜chuáng好卖。我明天叫人去搬chuáng罢。”二和道:“最好一早就搬了走。趁着我没回家,东西先出了门,也免得我心里头又难受一阵。”田老大道:“好的,今晚上我陪你在庙里睡一宿。明天一大早,你上医院瞧老太太去,我就和你去办这件事了。”二和也觉这话妥当。回得家去,不见娇妻,不见老母,那是很难堪的。就同田老大在庙里住下。
可是在二和家里,的确是出了问题了。他家里雇用的老妈子陈妈,见主人全家都不在家,就也认为是个绝好的捡便宜机会。关上了大门,首先就来开二和房间里的箱子。这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,屋子里已经点上灯,认为决没有什么人在这时回来的。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,也没有把箱子的锁打开,他主人总是要回来的,又不敢打破箱子。正自对了箱子坐着出神,还要想第二个办法来打开箱子。可是大门咚咚的响着。迎出来开门,却是田大嫂来了,她一点也不客气,就坐在二和屋子里代他看家。陈妈遇到这样一位对头,心里实在难过。
到了七点多钟,又有人敲门,她这就想着,必定是二和回来了,在院子里故意唧咕着道:“我没有瞧见过的,一个娘们,随便的就向人家跑!要不是我在家里看守着,不定要出些什么花样。”她说着话,将门打开,借了胡同里的路灯一看,却是很年轻的一位姑娘,穿着大衣,远远的送过来一阵脂粉香。向来不见有这种人到这里来的,便道:“你找错了人家了吧?”那姑娘答道:“我叫杨月容,和这里丁二爷认识。你怎么没开门之先,就骂我一阵?你们主人在家吗?”陈妈道:“我骂你gān什么!我们二爷出门了。”月容自言自语道:“可是上济南了?”又问道:“那末太太在家吧?我见见太太。”陈妈道:“太太死了。”她说话时,两手还是扶着门站着。月容也生气了,放重了声音道:“我见见老太太。”陈妈道:“老太太得了急症,上医院了。”月容道:“你gān吗!我说一句,你顶一句?”陈妈道:“实情吗!我顶你gān什么!”月容道:“你这样对人说话,是主人翁告诉你的吧?好,我就不进去。”说着,扭转身来就走,看到街上人力车子,就不问价钱,坐着回家去。
现在宋子豪夫妇,得了她的帮助,还搬到原先带小五住家的所在住着。月容在许多条件之下,已经有了间单独的房子。回家之后,推开自己的房门,就向一张小铁chuáng上倒下去,将头偎在枕头里,放声大哭,那眼泪是奔泉一般,纷纷向下滚着。
huáng氏现在也住在这里,帮着洗衣,作饭。听了月容的哭声,立刻同着宋子豪夫妇俩,直涌了进来,三个围了chuáng头,全弯着腰,连连问是怎么了?月容坐起来,用手绢擦着眼泪道:“这是我自讨的。”宋子豪着:“你说要去找二和去,是没找着他家吗?这也不值得伤心,明天再打听清楚了,再去一趟就是了。”月容道:“没找到那倒罢了。想不到连丁老太对我都不谅解。”huáng氏道:“那怎么回事呢?她说了你什么重话了?”口里说着,提起屋子中间白炉子上的热水壶,向脸盆里倾着。月容道:“见着老太太,就让她说我几声,我也有个分辩。”小五娘道:“难道你到那里,他们不让你进去?”月容道:“可不是!在大门里,一个老妈子就骂出来开门,说是大娘们不该胡跑。见了面一问,二和出门了,二奶奶死了,老太太得急症了!回了我一个一gān二净。二和出门去了,也许是真的,老刘不是说他上济南了吗?怎么二姑娘死了,老太太得了急症了,这话也说了出来!那就gān脆不愿见我了。接连碰了他那死老妈子三个钉子,叫我无话可说,心里实在憋得很。”
huáng氏拧了一把热腾腾的手巾,递了过来,笑道:“姑娘,你才愿意生着这些闲气呢!后天你就上台了,你得好好休养两天才是。,月容接过手擦了脸,一转身,见huáng氏又捧一杯热茶上在面前,月容接着茶,叹了一口气道:“一个人,和别人没有利害关系,那是合不起伙来的。好了,从今晚上起,咱们再别谈姓丁的话。”宋子豪道:“姑娘,这算你明白了,老早你就该这样做的。我们给你预备好了猪肉、甜酱、豆芽、豆瓣,正想和你作炸酱面呢,你不想吃一点吗?,月容道:“gān什么不吃?我也犯不上不吃。”只这一句话,小五娘同huáng氏答应不迭,立刻抢出屋子给她作面去。
第四十回 一恸病衰亲惨难拒贿 片言惊过客愤极回车(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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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子豪坐在旁边抽着烟卷,把他长到五十岁的经验之谈,详细的一说,无非人生只有钱好,有了钱,什么都可如愿以偿。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,也就是为了钱,假如你有钱,你不难把丁二和买过来,让他和二姑娘离婚。为了钱娶二姑娘,就可以为了钱休掉二姑娘了。月容正在气头上,对于他的话,却也并不否认。吃过了晚饭,老早的睡觉。因为上台的日子,只剩一天了,接洽事情多些,把二和的事也就丢在一边。
到了这日下午,刘经理却坐了汽车来访她,站在院子里,喊了一声:“杨小姐在家吗?”宋子豪在屋里,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户先看到了,立刻跳了出来。啊哟了一声,拱着两手平了额头,弯下腰去道:“真是不敢当,要你劳步。”huáng氏在厨房里出来,两手乱扑着灰,笑道:“我听到门口汽车响,我就纳闷,我们这儿也有贵人到?哟,可不是贵人到了吗?姑娘,快出来,瞧gān爹来了。”说时,那张灰黑的脸上,笑着皱纹乱闪。刘经理听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声gān爹,也禁不住噗嗤一笑。huáng氏以为刘经理也对她表示好感,索性抢上前两步,站在他面前,露出huáng板牙来,只管咧了嘴笑。月容在屋子里梳头发呢,听说刘经理来了,左手拿了镜子,右手拿了梳子,只管发呆,没个作道理处,就是这样站在窗户边上,不肯移动。huáng氏还是在外面叫着道:“姑娘,出来啊,gān爹在院子里等着呢。”月容本来也想出来迎接的,为了huáng氏这样一喊叫,透着出来迎接刘经理是一件可耻的事,还是拿了梳子对着镜子继续的梳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