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容虽然年纪很轻,用心很周到的。在二和没有会面的这一天,上场以前,必定在门帘缝子里,向池子里看看,姓宋的那班人来了没有,再向廊子后面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里听蹲戏。其实她这种行为,也是多余的,那位宋先生是每场必到,二和却是从来也没有到过。反是因为她这种张望的关系,宋先生以为她有意在这登场以前,先通一回“无线电”,这是他捧角的努力,已经得着反应了。
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,恰是拉月容上馆子的那个车夫,临时因病告假,月容来的时候,雇了车子来的。唱完了戏,匆匆的卸装,想到二和家去,赶着同丁老太太作包饺子吃。行头放在后台,托人收起来了,空着两手,就向外走。出了戏馆子门,走不到十几步,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边,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来,点了一个头。他今天换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,外套格子呢大衣,在襟领的纽扣眼里,插了一朵鲜花。头发梳得乌滑溜光,颈上套了一条白绸巾,越是显着脸白而年少。月容因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后,还不曾给他道谢,这时见面,未便不问,于是也放开笑容,向他点了个头。宋先生道:“杨老板,今天我请你师傅五爷吃晚饭,同五爷说好了,请你也去,五爷在前面路口上等着呢!”月容道:“刚才我师傅还到后台去的,怎么没有提起呢?”宋先生道:“也许是因为后台人多,他不愿提。他在前面大街上电车站边等着,反正我不能撒谎。”月容道:“我去见了师傅再说罢,还有事呢。”宋先生道:“那末,我愿引路。”说着,他自在前面走。
月容见他头也不曾回,自大了胆子跟他走去。可是到了大街上电车站边,师傅不在那里,倒是戏馆里看座儿的小猴子站在路头。他先笑道:“五爷刚才坐电车走了,他说,在馆子里等着你。”月容皱了眉头道:“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?”小猴子道:“大概他瞧见车上有个朋友,赶上去说两句话。”月容站在大街边的人行道上,只管皱了眉毛,她心里那一分不高兴,是可想而知的。宋先生笑道:“这样一来,倒弄得我上不上,下不下了。小猴子,你送杨老板一程。我们是在东安市场双合轩吃饭,你把杨老板送到馆子门口,行不行?”小猴子道:“要说到送杨老板上馆子吃饭,我不能负这个责任。我倒是要到市场里去买点东西,顺着一块儿同走,倒没什么关系。”说着话,上东城的电车,已经开到了,宋先生乱催着上车,月容一时没了主张,只好跟了他们上车。电车到了所在的那一站,又随了宋先生下车,可是在车上搭客上下拥挤着的当儿,小猴子就不见了。
月容站在电车站边,又没有了主意。宋先生笑道:“其实你也用不着人送,这里到市场,不过一小截路,随便走去就到了。”月容抬头看看天色,已是漆黑的张着夜幕,街上的电灯,似乎也不怎么亮,便低声道:“不知道我师傅可在那里?”宋先生笑道:“当然在那里,你不听到小猴子说的,他先到馆子里去等你了?”月容待要再问什么,看到走路的人,只管向自己注意,也许人家可以看出来自己是唱戏的,这话传出去了,却不大好听。一个唱戏的女孩子,跟了一个白面书生在大街上走,那算怎么一回事呢!因之掉转身就挑着街边人行道电光昏暗一点的地方走,宋先生紧紧的在后面跟着,低声道:“不忙,我们慢慢地走,五爷还要买点东西才到馆子里去,也许还是刚到呢。”月容并不作声,只是在他前面走着,头低下去,不敢朝前看,眼望着脚步前面的几步路,很快的走着。宋先生倒不拦住她,也快快的跟着,到了市场门口,自己不知道应当向哪边走,才把脚步停了。宋先生点了个头笑道:“你跟我来,一拐弯儿就到。”月容随着他走,可没有敢多言语,糊里糊涂的两个弯一转,却到了市场里面一条电灯比较稀少些的所在。抬起头来面前便是一所两层楼的馆子,宋先生脚停了一停,等她走到面前,就牵了她的衣袖,向里面引着。月容待要不进去,又怕拉扯着难看,进去呢,又怕师傅不在这里,只好要走不走的,随着他这拉扯的势子走了进去。
那饭馆子里的伙伴,仿佛已经知道了来人的意思,不用宋先生说话,就把他两人让到一所单问里去。月容看时,这里只是四方的桌子上,铺了一方很gān净的桌布,茶烟筷碟,全没有陈设,这便一怔,瞪了眼向宋先生望着,问道:“我师傅呢?”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挂在衣钩上,连连地点着头笑道:“请坐,请坐。五爷一会儿就来的,咱们先要了茶等着他。”月容手扶了桌子沿,皱着眉头子,不肯说什么。宋先生走过来,把她这边的椅子移了两移,弯腰鞠着躬道:“随便怎么着,你不能不给我一点面子。你就是什么也不吃,已经到这里来了。哪怕什么不吃,坐个五分钟呢,也是我捧你一场。杨老板,你什么也用不着急,就念我在那大雨里面送你回去,淋了我一个周身彻湿,回家去,受着感冒,病了三四天,在我害病的时候,只有两天没来同你捧场,到了第三天。我的病好一点儿,就来了。”月容低声道:“那回的事,我本应当谢谢你的。”宋先生笑道:“别谢谢我了,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,在我这里吃点儿东西,那比赏了我一个头等奖章,还有面子呢。就是这么办,坐一会子罢。”说着,连连的抱了拳头拱手。月容见他穿着西服,高拱了两手,向人作揖,那一分行为,真是有趣,于是噗嗤一声笑着。扭转头坐下去,不敢向宋先生望着。
这时,伙计送上茶来,宋先生斟上一杯,送到她面前,笑道:“先喝一口茶。杨老板,你就是什么也不吃,咱们谈几句话,总也可以吧?杨老板,你总也明白,你们那全班子的人,我都瞧不起,我就是捧你一个人。”月容听了这话,只觉脸上发烧,眼皮也不敢抬,就在这个时候,全饭馆子里的人,啊哟了一声,跟着眼前漆黑,原来是电灯熄了。月容先是糊涂着,没有理会到什么,后来一想,自己还是同一个青年在这地方吃饭,假如这个时候,正赶着师傅来到,那可糟了,因之心里随了这个念头,只管卜卜乱跳。宋先生便笑道:“别害怕。吃馆子遇着电灯熄了,也是常有的事,你稍微安静坐一会子,灯就亮了。”月容不敢答话,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是好,心里头依然继续的在跳着。所幸不多大一会子,茶房就送上一枝烛来,放在桌子角上,心才定了一点。不过在电灯下面照耀惯了的人,突然变着改用洋烛,那就显着四周昏暗得多了。宋先生隔了烛光,见她脸上红红的,眼皮向下垂沉着,是十分害羞的样子,便笑道:“这要什么紧,你们戏班子里够得上称角儿了,谁不是出来四处应酬呀。,月容也不说他这话是对的,也不说他这话不对,只是抬起袖子来,把脸藏在手胳臂弯子里,似乎发出来一点吃吃的笑声。宋先生笑道:“我真不开玩笑,规规矩矩的说,杨老板这一副好扮相,这一副好嗓子,若不是我同几个朋友,一阵胡捧,老唱前三出戏,那真是可惜了。我们这班朋友,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戏评,到报上去捧你,不知道杨老板看到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