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沉_张恨水【完结】(81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恨水

  这时,已经日落西天了,冬天的日子短。汽车在大街上跑过了几截很长的距离,已经是满街灯光。在一所花园墙里面,树顶露出灯光来,那正是一所洋楼。说是赵司令家里,也许可以相信,一个作司令的人,住洋楼也是本分。不过下车看时,这地方是一条很冷静的长胡同,并不见什么人来往,只看那电灯杆上的电灯,一排的拖在暗空,越到前面,越密越小,是很可看出这胡同距离之长的。可是一下车,就让信生搀着进了大门了,不容细看是什么地方。大门里一个很大的院落,月亮地里,叉叉丫丫地耸立着许多落了叶子的树木。在树底下,看到两个荷枪的兵士,在便道上来往。有人过去,他们就驻脚看了一下,彼此擦身而过,谁也不说什么。

  月容被信生送进了洋房子,有两个女仆,在门边分左右站定伺候着。赵司令向他们道:“客来了,带这位小姐见太太去。”两个女仆向月容请着安,同笑着说:“随我来罢。”她们一个在前面引导,一个在后面押住。月容在半楼梯上,向信生点头打个招呼,来不及说什么,被后面的女仆脚步赶住着,很快的就到了楼上了。这倒有点奇怪的,像这样的大宅门里,应该很热闹,可是这楼上静悄悄的,却没有什么声音。而且屋外屋里的电灯,只有一两盏亮起来,对于全楼房的情形,叫人看得不能十分清楚。后来进了一个屋子,倒是像自己以前在天津所住的房子一样,布置得非常富丽。女仆在掩上房门之后,开了屋梁上垂下来五星抱月的大电灯。月容踏着地毯,坐在绒面的沙发上,见chuáng铺桌椅之外,还有玻璃砖的梳妆柜,显然是一位太太的卧室。那两个女仆倒茶敬烟,倒是很客气,可是她们并没有去请太太出来陪客。月容道:“你们的太太呢?”女仆道:“太太出去打牌去了,你等一会儿罢,也许一两个钟头,她就回来的。”不问她倒罢了,问过之后,这两个女仆,索性鞠了一个躬退出去,把房门给掩上了。

  这屋子里只剩月容一个人,更显得寂寞,坐了一会子,实在忍不住了,就掀开窗户上的紫幔,向外张望了去。这窗户外,就是花园,在这冬天,除了那些叉叉丫丫的枯木而外,并没有一点生物。在枯树那边,半轮冷清清的白月,在人家院子树项上斜照了过来,这就不由得自言自语的道:“什么时候了,怎么主人还不回来?倒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屋子里。”于是手拉了门扭子,就要开门出去。不想那门关得铁紧,丝毫也拉扯不动。回头看看别的所在,还有两扇窗子一扇门,全是关闭得像漆嵌住了一般,用手推送,丝毫也移不得。月容急得在屋子里来回乱转,本待要喊叫两声,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恐怕叫不得的。在椅子上坐了一会,还是掀开窗幔,隔了玻璃,向外面张望,那半轮白月,简直是落到了人家屋脊上。深巷里剥剥呛的更锣更梆声,倒是传过了三更。已经十一点多钟了,纵然赵太太没有回来,赵司令也该通知一声,为什么把客人关起来呢?看这情形,大概是不好吧?心里如此一想,就不由得叫了起来。这一叫,可就随着发生了问题了。

 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泪珠还债 返魂无国手碧玉沾泥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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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像月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,被人请到家里去,什么也不招待,倒锁在一间黑屋子里,她哪里经过这种境界?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人开门呢,也不知道是质问主人翁,却是把两只小拳头在房门上擂鼓似地捶着,口里连连地喊着救命。约摸叫喊了有五分钟之久,这就有了皮鞋橐橐的声音走到了房门口。月容已是叫喊出来了,这就不用客气了,顿了脚叫道:“你们有这样子待客人的吗?”那外面的人,把很重的东西在楼板上顿得咚咚的响,仿佛是用了枪把子。他应声道:“喂喂,你别胡捣乱,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告诉你罢,这和陆军监狱差不多,闹得不好,立刻可以要你的性命!”说罢,接着是嘎咤一声,分明外面那个人是在搬弄机钮,接着装子弹了。月容顿了一顿,没有敢接着把话说下去,但他们不开门,就这样糊里糊涂让人关下去吗?于是走回到沙发边去坐下,两手抱了腿,噘起嘴来,向屋顶上望着。

  这时,有人在身后轻轻的叫道:“杨老板,别着急,到我这里来,错不了。”月容回头看时,却是赵司令开着里边一扇门进来了。他换了一件轻飘飘的蓝绸驼绒袍子,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烟,脸上带了轻薄的微笑,向她望着。月容皱了眉头子,向他望着道:“赵司令,信生呢?”赵司令勾了两勾头笑道:“请坐罢,有话慢慢儿地谈。咱们认识很久了,谁都知道谁,你瞧我能够冤你吗?”月容道:“冤不冤我,我也没有工夫去算这一笔闲账了。你说罢,信生到哪里去了?叫他送我回去?”赵司令倒是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了,身体靠了椅子背,将腿架了起来,不住的上下颠着,向月容笑道:“你回去,你还有家吗?”月容道:“你们刚才还由我家里来呢!”赵司令笑道:“咱们走后,弟兄们把你的东西,都搬走一空了。东西搬空了以后,大门也锁起来了。”月容道:“不回去也不要紧,你把信生给我找来就行了。”赵司令嘴里喷出一口烟,将头摇了两下笑道:“他不能见你了。”月容道:“他不能见我了?为什么?你把他枪毙了?”赵司令道:“那何至于?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。”月容道:“那为什么他和我不能见面?”赵司令笑道:“他害了见不得你的病,把你卖了,搂了一笔钱走了。”

  月容听说,不由得心里扑扑的乱跳,红了脸道:“谁敢卖我?把我卖给了谁?”赵司令道:“是你丈夫卖了你,把你卖给了我。”他说到这里,把脸也板起来了,接着道:“他拿了我一千多块钱去,我不能白花。再说,你怎么跟他逃走的?你也不是什么好人。你是懂事的,你今晚上就算嫁了我,我不能少你的吃,少你的穿,让你快快活活地过着日子。你要是不答应我,我也不难为你。这是我们督办留给我办公的地方,内外都有大兵守卫,你会飞也飞不出去。至于说叫警察,大概还没有那末大胆的警察,敢到我们这屋子里来捉人吧?”月容听了这一番话,才明白逃出了黑店,又搭上了贼船。看看赵司令,架了腿坐在沙发上,口角上斜衔了一枝雪茄烟,态度非常从容。看他泰山不动,料着人到了他手上是飞不脱的,于是故意低着头默然了一会。

  赵司令笑道:“我说你这个人,看去是一副聪明样子,可是你自己作的事,糊涂透了心。凭宋信生这么一个小流氓,你会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他了。在天津的时候,他想把你送给张督办,打算自己弄分差事,不是我救你一把,你现在有命没命,还不知道昵!这次回了北京,又把你卖给我了。他有一分人性,想起你为他吃了这样大的苦,下得了手吗?就算我白花这一千块钱,把你送回去给姓宋的,你想那小子不卖你个三次吗?你要为人守贞节,也要看是什么人!”他说完了,只管吸烟。那月容流着眼泪,在怀里抽出手绢来揉擦眼睛,越是把头低了下去。赵司令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,上当只有一回,之后别再上当就是了。我这姓赵的,无论怎样没有出息,也不至于卖小媳妇吃饭,你跟着我,总算有了靠山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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