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,正在上房摆饭,忽有玳安拿进贴儿来说:“荆老爹升了东南统制,来拜爹。”西门庆见贴儿上写:“新东南统制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。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衣,冠带迎接出来。只见都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、浑金带进来,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。一面让至大厅上叙礼毕,分宾主而坐,茶汤上来。荆统制说道:“前日升官敕书才到,还未上任,径来拜谢老翁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总兵荣擢恭喜,大才必有大用,自然之道。吾辈亦有光矣,容当拜贺。”一面请宽尊服,少坐一饭。即令左右放卓儿,荆统制再三致谢道:“学生奉告老翁,一家尚未拜,还有许多薄冗,容日再来请教罢。”便要起身,西门庆那里肯放,随令左右上来,宽去衣服,登时打抹chūn台,收拾酒果上来。shòu炭顿烧,暖帘低放。金壶斟下液,翠盏贮羊羔,才斟上酒来,只见郑chūn、王相两个小优儿来到,扒在面前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你两个如何这咱才来?”问郑chūn:“那一个叫甚名字?”郑chūn道:“他唤王相,是王桂的兄弟。”西门庆即令拿乐器上来弹唱。须臾,两个小优哥唱了一套“霁景融和”。左右拿上两盘攒盒点心嗄饭,两瓶酒,打发马上人等。荆统制道:“这等就不是了。学生叨扰,下人又蒙赐馔,何以克当?”即令上来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一二日房下还要洁诚请尊正老夫人赏灯一叙,望乞下降。在座者惟老夫人、张亲家夫人、同僚何天泉夫人,还有两位舍亲,再无他人。”荆统制道:“若老夫人尊票制,贱荆已定趋赴。”又问起:“周老总兵怎的不见升转?”荆统制道:“我闻得周jú轩也只在三月间有京荣之转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也罢了。”坐不多时,荆统制告辞起身,西门庆送出大门,看着上马喝道而去。
晚夕,潘金莲上寿,后厅小优弹唱,递了酒,西门庆便起身往金莲房中去了。月娘陪着大妗子、潘姥姥、女儿郁大姐、两个姑子在上房会的饮酒。潘金莲便陪西门庆在他房内,从新又安排上酒来,与西门庆梯己递酒磕头。落后潘姥姥来了,金莲打发他李瓶儿这边歇卧。他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,顽耍做一处。
却说潘姥姥到那边屋里,如意、迎chūn让他热炕上坐着。先是姥姥看明间内灵前,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桌,旁边挂着他影,因向前道了个问讯,说道:“姐姐好处生天去了。”进来坐在炕上,向如意儿、迎chūn道:“你娘勾了。官人这等费心追荐,受这般大供养,勾了。他是有福的。”如意儿道:“前日娘的生日,请姥姥,怎的不来?门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这里来,十二个道士念经,好不大chuī大打,扬幡道场,水火炼度,晚上才去了。”潘姥姥道:“帮年bī节,丢着个孩子在家,我来家中没人,所以就不曾来。今日你杨姑娘怎的不见?”如意儿道:“姥姥还不知道,杨姑娘老病死了,从年里俺娘念经就没来,俺娘们都往北边与他上祭去来。”潘姥姥道:“可伤,他大如我,我还不晓的他老人家没了。嗔道今日怎的不见他。”说了一回,如意儿道:“姥姥,有钟甜酒儿,你老人家用些儿。”一面叫:“迎chūn姐,你放小卓儿在炕上,筛甜酒与姥姥吃杯。”不一时取到。饮酒之间,婆子又题起李瓶儿来:“你娘好人,有仁义的姐姐,热心肠儿。我但来这里,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,一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,还只恨我不吃。晚间和我坐着说话儿,我临家去,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,再不曾空了我。不瞒你姐姐每说,我身上穿的这披袄儿,还是你娘与我的。正经我那冤家,半分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。我老身不打诳语,阿弥陀佛,水米不打牙。他若肯与我一个钱儿,我滴了眼睛在地。你娘与了我些甚么儿,他还说我小眼薄皮,爱人家的东西。想今日为轿子钱,你大包家拿着银子,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?咬定牙儿只说没有,到教后边西房里姐姐,拿出一钱银子来,打发抬轿的去了。归到屋里,还数落了我一顿,到明日有轿子钱,便教我来,没轿子钱,休叫我上门走。我这去了不来了。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。随他去,有天下人心狠,不似俺这短寿命。姐姐你每听着我说,老身若死了,他到明日不听人说,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!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,我怎的守你到如今,从小儿jiāo你做针指,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,替你怎么缠手缠脚儿的,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,到得这步田地?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,不看一眼儿。”如意儿道:“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,嗔道恁题起来就会识字深。”潘姥姥道:“他七岁儿上女学,上了三年,字仿也曾写过,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!”
正说着,只见打的角门子响,如意儿道:“是谁叫门?”使绣chūn:“你瞧瞧去。”那绣chūn走来说:“是chūn梅姐姐来了。”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,就说道:“姥姥悄悄的,chūn梅来了。”潘姥姥道:“老身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。”只见chūn梅进来,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,说道:“我来瞧瞧姥姥来了。”如意儿让他坐,这chūn梅把裙子搂起,一屁股坐在炕上。迎chūn便挨着他坐,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,潘姥姥坐在当中。因问:“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?”chūn梅道:“刚才打发他两个睡下了。我来这边瞧瞧姥姥,有几样菜儿,一壶儿酒,取过来和姥姥坐的。”因央及绣chūn:“你那边教秋jú掇了来,我已是攒下了。”绣chūn去了,不一时,秋jú用盒儿掇着菜儿,绣chūn提了一锡壶金华酒来。chūn梅分付秋jú:“你往房里看去,若叫我,来这里对我说。”秋jú去了。一面摆酒在炕卓上,都是烧鸭、火腿、海味之类,堆满chūn台。绣chūn关上角门,走进在旁边陪坐,于是筛上酒来。chūn梅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,然后递如意儿与迎chūn、绣chūn。又将护衣碟儿内,每样拣出,递与姥姥众人吃,说道:“姥姥,这个都是整菜,你用些儿。”那婆子道:“我的姐姐,我老身吃。”因说道:“就是你娘,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,管待我管待儿。姐姐,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,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。敢是俺那冤家,没人心没人义,几遍为他心龌龊,我也劝他,就扛的我失了色。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,我来你家讨冷饭来了,你下老实那等扛我!”chūn梅道:“姥姥,罢,你老人家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俺娘是争qiáng不伏弱的性儿。比不的六娘,银钱自有,他本等手里没钱,你只说他不与你。别人不知道,我知道。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,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。若遇着买花儿东西,明公正义问他要。不恁瞒瞒藏藏的,教人看小了他,怎么张着嘴儿说人!他本没钱,姥姥怪他,就亏了他了。莫不我护他?也要个公道。”如意儿道:“错怪了五娘。自古亲儿骨肉,五娘有钱,不孝顺姥姥,再与谁?常言道,要打看娘面,千朵桃花一树儿生,到明日你老人家huáng金入柜,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,就如死了俺娘样儿。”婆子道:“我有今年没明年,知道今日死明日死?我也不怪他。”chūn梅见婆子吃了两钟酒,韶刀上来,便叫迎chūn:“二姐,你拿骰盆儿来,咱每掷个骰儿,抢红耍子儿罢。”不一时,取了四十个骰儿的骰盆来。chūn梅先与如意儿掷,掷了一回,又与迎chūn掷,都是赌大钟子。你一盏,我一钟。须臾,竹叶穿心,桃花上脸,把一锡瓶酒吃的罄净。迎chūn又拿上半坛麻姑酒来,也都吃了。约莫到二更时分,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,又早前靠后仰,打起盹来,方才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