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,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,腰系孝裙,系五品职官之妻,生的容貌端庄,仪容闲雅。欠身起来,说道:“那吴氏起来,据我看,你也是个命官娘子,这状上情理,我都知了。你请回去,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。我就出牌去拿他。”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,出来坐轿子回家,委付来昭厅下伺候。须臾批了呈状,委两个公人,一面白牌,行拘敬济、娼妇冯金宝,并两邻保甲,正身赴官听审。
这敬济正在家里乱丧事,听见月娘告下状来,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,唬的魂飞天外,魄丧九霄。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,睡在chuáng上。听见人拿他,唬的魂也不知有无。陈敬济没高低使钱,打发公人吃了酒饭,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。左邻范纲,右邻孙纪,保甲王宽。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,即时升厅。来昭跪在上首,陈敬济、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。知县看了状子,便叫敬济上去说:“你这厮可恶!因何听信娼妇,打死西门氏,方令上吊,有何理说?”敬济磕头告道:“望乞青天老爷察情,小的怎敢打死他。因为搭伙计在外,被人坑陷了资本,着了气来家,问他要饭吃。他不曾做下饭,委被小的踢了两脚。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。”知县喝道:“你既娶下娼妇,如何又问他要饭吃?尤说不通。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,方才上吊,你还不招认!”敬济说:“吴氏与小的有仇,故此诬陷小的,望老爷察情。”知县大怒,说:“他女儿见死了,还推赖那个?”喝令左右拿下去,打二十大板。提冯金宝上来,拶了一拶,敲一百敲。令公人带下收监。次日,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、保甲、邻人等,前至敬济家,抬出尸首,当场检验。身上俱有青伤,脖项间亦有绳痕,生前委因敬济踢打伤重,受忍不过,自缢身死。取供具结,回报县中。知县大怒,又打了敬济十板。金宝褪衣,也是十板。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,冯金宝递决一百,发回本司院当差。
这陈敬济慌了,监中写出贴子,对陈定说,把布铺中本钱,连大姐头面,共凑了一百两银子,暗暗送与知县。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,止问了个bī令身死,系杂犯,准徒五年,运灰赎罪。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。知县把月娘叫上去,说道:“娘子,你女儿项上已有绳痕,如何问他殴杀条律?人情莫非忒偏向么?你怕他后边缠扰你,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,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。”一面把陈敬济提到跟前,分付道:“我今日饶你一死,务要改过自新,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。再犯到我案下,决然不饶。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,发送葬埋来回话,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。”这敬济得了个饶,jiāo纳了赎罪银子,归到家中,抬尸入棺,停放一七,念经送葬,埋城外。前后坐了半个月监,使了许多银两,唱的冯金宝也去了,家中所有都gān净了,房儿也典了,刚刮剌出个命儿来,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。正是:祸福无门人自招,须知乐极有悲来。有诗为证:
风波平地起萧墙,义重恩深不可忘。
水溢蓝桥应有会,三星权且作参商。
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yín少弟诗曰:
阶前潜制泪,众里自嫌身。
气味如中酒,情怀似别人。
暖风张乐席,晴日看花尘。
尽是添愁处,深居乞过chūn。
话说陈敬济,自从西门大姐死了,被吴月娘告了一状,打了一场官司出来,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,刚刮剌出个命儿来。房儿也卖了,本钱儿也没了,头面也使了,家伙也没了。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,克落了钱,把陈定也撵去了。家中日逐盘费不周,坐吃山空,不时往杨大郎家中,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。一日,来到杨大郎门首,叫声:“杨大郎在家不在?”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,一向在外,卖了银两,四散躲闪。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,他丈母县中告他,坐了半个月监,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。听见敬济上门叫他,问货船下落,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,反问敬济要人:“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,这几个月通无音信,不知抛在江中,推在河内,害了性命,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?人命要紧,你那货物要紧?”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,耍钱捣子,胳膊上紫肉横生,胸前上huáng毛乱长,是一条直率光棍。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,就问他要人。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。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,将头颅钻破,血流满面,赶将敬济来,骂道:“我(入日)你娘娘!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?你来我屋里放屁,吃我一顿好拳头。”那敬济金命水命,走投无命,奔到家,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,由着杨二风牵爹娘,骂父母,拿大砖砸门,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。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,梦条绳蛇也害怕,只得含忍过了。正是:
嫩草怕霜霜怕日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不消几时,把大房卖了,找了七十两银子,典了一所小房,在僻巷内居住。落后两个丫头,卖了一个重喜儿,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。又过了不上半月,把小房倒腾了,却去赁房居住。陈安也走了,家中没营运,元宵儿也死了,止是单身独自,家伙桌椅都变卖了,只落得一贫如洗。未几,房钱不给,钻入冷铺内存身。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,生得清俊,叫他在热炕上睡,与他烧饼儿吃。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,打梆子摇铃。
那时正值腊月,残冬时分,天降大雪,吊起风来,十分严寒。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,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,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。又是风雪,地下又踏着那寒冰,冻得耸肩缩背,战战兢兢。临五更jī叫,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,恐怕死了,总甲分付他看守着,寻了把草叫他烤。这敬济支更一夜,没曾睡,就歪下睡着了。不想做了一梦,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,怎生受荣华富贵,和潘金莲勾搭,顽耍戏谑,从睡梦中就哭醒来。众花子说:“你哭怎的?”这敬济便道:“你众位哥哥,我的苦楚,你怎得知?
频年困苦痛妻亡,身上无衣口绝粮。
马死奴逃房又卖,只身独自在他乡。
朝依肆店求遗馔,暮宿庄园倚败墙。
只有一条身后路,冷铺之中去打梆。”
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,白日间街头乞食。
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,姓王名宣,字廷用,年六十余岁,家道殷实,为人心慈,仗义疏财,专一济贫拔苦,好善敬神。所生二子,皆当家成立。长子王乾,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;次子王震,充为府学庠生。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,开着个解当铺儿。每日丰衣足食,闲散无拘,在梵宇听经,琳宫讲道。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,拈素珠念佛。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,道号为杏庵居士。
一日,杏庵头戴重檐幅巾,身穿水合道服,在门首站立。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,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。忙的杏庵还礼不迭,说道:“我的哥,你是谁?老拙眼昏,不认的你。”这敬济战战兢兢,站立在旁边说道:“不瞒你老人家,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。”老者想了半日,说:“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?”因见他衣服褴褛,形容憔悴,说道:“贤侄,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?”便问:“你父亲、母亲可安么?”敬济道:“我爹死在东京,我母亲也死了。”杏庵道:“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?”敬济道:“家外父死了,外母把我撵出来。他女儿死了,告我到官,打了一场官司。把房儿也卖了,有些本钱儿,都吃人坑了,一向闲着没有营生。”杏庵道:“贤侄,你如今在那里居住?”敬济半日不言语,说:“不瞒你老人家说,如此如此。”杏庵道:“可怜,贤侄你原来讨吃哩。想着当初,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。我与你父亲相jiāo,贤侄,你那咱还小哩,才扎着总角上学堂,怎就流落到此地位?可伤,可伤。你政治家甚亲家?也不看顾你看顾儿。”敬济道:“正是。俺张舅那里,一向也久不上门,不好去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