冤家为你几时休?捱到chūn来又到秋。谁人知道我心头。天,害的我伶仃瘦,听和音书两泪流。从前已往诉缘由,谁想你无情把我丢!
那chūn梅吃过,月娘双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chūn梅。chūn梅道:“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。”两家于是都齐斟上,两个jì女又唱道:
冤家为你减风流,鹊噪檐前不肯休,死声活气没来由。天,倒惹的情拖逗,助的凄凉两泪流。从他去后意无休,谁想你辜恩把我丢。
chūn梅说:“奶奶,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。”月娘道:“大妗子吃不的,教他拿小钟儿陪你罢。”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钟儿酒。两个jì女又唱道:
冤家为你惹场忧,坐想行思日夜愁,香肌憔瘦减温柔。天,要见你不能勾,闷的我伤心两泪流。从前与你共绸缪,谁想你今番把我丢。
chūn梅见小玉在跟前,也斟了一大钟教小玉吃。月娘道:“姐姐,他吃不的。”chūn梅道:“奶奶,他也吃两三钟儿,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?”于是斟上,教小玉也吃了一杯。jì女唱道:冤家为你惹闲愁,病枕着chuáng无了休,满腹忧闷锁眉头。天,忘了还依旧,助的我腮边两泪流。从前与你两无休,谁想你经年把我丢。
看官听说,当时chūn梅为甚教jì女唱此词?一向心中牵挂陈敬济,在外不得相会。情种心苗,故有所感,发于吟咏。又见他两个唱的口儿甜,乖觉,奶奶长、奶奶短奉承,心中欢喜。叫家人周仁近前来,拿出两包儿赏赐来,每人二钱银子。两个jì女放下乐器,磕头谢了。不一时,chūn梅起身,月娘款留不住。伴当打灯笼,拜辞出门,坐上大轿。家人媳妇,都坐上小轿。前后打着四个灯笼,军牢喝道而去。正是:时来顽铁有光辉,远去huáng金无艳色。有诗为证:
点绛唇红弄玉娇,凤凰飞下品鸾箫。
堂高闲把湘帘卷,燕子还来续旧巢。
且说chūn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,因思想陈敬济,不知流落在何处。归到府中,终日只是卧chuáng不起,心下没好气。守备察知其意,说道:“只怕思念你兄弟,不得其所。”一面叫张胜、李安来,分付道:“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,如何不用心找寻?”二人告道:“小的一向找寻来,一地里寻不着下落,已回了奶奶话了。”守备道:“限你二人五日,若找寻不着,讨分晓。”这张胜、李安领了钧语下来,都带了愁颜。沿街绕巷,各处留心,找问不题。
话分两头。单表陈敬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,欲投宴公庙。又听见人说师父任道士死了,就害怕不敢进庙来,又没脸儿见杏庵主老,白日里到处打油飞,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。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,敬济正在街上站立,只见铁指甲杨大郎,头戴新罗帽儿,身穿白绫袄子,骑着一匹驴儿,拣银鞍辔,一个小厮跟随,正从街心走过来。敬济认得是杨光彦,便向前一把手,把嚼环拉住,说道:“杨大哥,一向不见。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,我好意往你家问,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拿瓦楔钻破头,赶着打上我家门来。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,你是会摇摆受用。”那杨大郎见陈敬济已自讨吃,便佯佯而笑,说:“今日晦气,出门撞见瘟死鬼,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,那里讨半船货?我拐了你的,你不撒手?须吃我一顿马鞭子。”敬济便道:“我如今穷了,你有银子,与我些盘缠。不然,咱到个去处讲讲。”杨大郎见他不放,跳下驴来,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。喝令小厮:“与我-了这少死的花子去!”那小厮使力把敬济推了一jiāo,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,踢打的敬济怪叫。须臾,围了许多人。旁边闪过一个人来,青高装帽子,勒着手帕,倒披紫袄,白布裤子,jīng着两条腿,趿着蒲鞋,生的阿兜眼,扫帚眉,料绰口,三须胡子,面上紫肉横生,手腕横筋竞起。吃的楞楞睁睁,提着拳头,向杨大郎说道:“你此位哥好不近理,他年少这般贫寒,你只顾打他怎的?自古嗔拳不打笑面,他又不曾伤犯着你。你有钱,看平日相jiāo,与他些;没钱罢了,如何只顾打他?自古路见不平,也有向灯向火。”杨大郎说:“你不知,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,量他恁穷样,那有半船货物?”那人道:“想必他当时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,天生就这般穷来?阁下就是这般有钱?老兄依我,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。”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,袖内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,解下来递与敬济,与那人举一举手儿,上驴子扬长去了。
敬济地下扒起来,抬头看那人时,不是别人,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,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。近来领着五十名人,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,起盖伽蓝殿。因一只手拉着敬济说道:“兄弟,刚才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,他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?那贼却知见范,他若不知范时,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。你跟着我,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。”到一个食荤小酒店,案头上坐下,叫量酒:“拿四卖嗄饭,两大壶酒来。”不一时,量酒摆下小菜嗄饭,四盘四碟,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。不用小杯,拿大磁瓯子,因问敬济:“兄弟,你吃面吃饭?”量酒道:“面是温淘,饭是白米饭。”敬济道:“我吃面。”须臾,掉上两三碗温面上来。侯林儿只吃一碗,敬济吃了两碗。然后吃酒。侯林儿向敬济说:“兄弟,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,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,修盖伽蓝殿,并两廊僧房。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。你到那里,不要你做重活,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,也算你一工,讨四分银子。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,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,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。把门你一把锁锁了,家当都jiāo与你,好不好?qiáng如你在那冷铺中,替花子摇铃打梆,这个还官样些。”敬济道:“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,可知好哩。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?”侯林儿道:“才做了一个月。这工程做到十月里,不知完不完。”两个说话之间,你一钟,我一盏,把两大壶酒都吃了。量酒算帐,该一钱三分半银子。敬济就要拿出银子来秤,侯林儿推过一边,说:“傻兄弟,莫不教你出钱?哥有银子在此。”一面扯出包儿来,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。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,搭伏着敬济肩背,同到坊子里,两个在一处歇卧。二人都醉了。这侯林儿晚夕gān敬济后庭花,足gān了一夜。亲哥、亲达达、亲汉子、亲爷,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。
到天明,同往城南水月寺。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,里面烧着炕柴,早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。早辰上工,叫了名字。众人看见敬济,不上二十四五岁,白脸子,生的眉目清俊,就知是侯林儿兄弟,都乱调戏他。先问道:“那小伙子儿,你叫甚名字?”陈敬济道:“我叫陈敬济。”那人道:“陈敬济,可不由着你就挤了。”又一人说:“你恁年小小的,怎gān的这营生?捱的这大扛头子?”侯林儿喝开众人,骂:“怪花子,你只顾奚落他怎的?”一面散了锹镢筐扛,派众人抬土的抬土,和泥的和泥,打杂的打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