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雁南飞_张恨水【完结】(111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恨水

  小秋听了这段消息,头昏脑晕,比刚才摔倒草地上还要难过十倍,一声不言语,身子向下一蹲,坐在草地上。五嫂子道:“是我在家里想着,已经把你们引在这里等候她了。三天五天你们见不着她,恐怕还不肯到我那里去打听消息的,这样把你们等到什么时候为止呢?是我过意不去,所以特意的溜了出来,到这里来给你们一个信。你看我这人做事,切实不切实?”玉坚拱拱拳头道:“这实在难为了你。那么,请上船,把船开到对过三湖去,好让你回家去。”小秋坐在那草地上,始终是不作事。玉坚道:“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终算gāngān净净,把你的心思,齐根打断,这也很好。以后,你可以把儿女之情丢开,好好地去念书,gān你的正经事。本来她是个有人家的人,你想她就出错了主意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看小秋的颜色,见他低了头,只是用手在地上去拔草,也不答话。因道:“你不要发呆了,人早走了,你急死也是白费。记得《左传》上有这么一句话:天下多美妇人,何必是?”小秋突然仰着脸向他道:“这是你用情专一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吗?”玉坚一句话被顶住了,倒没法跟着向下说了,顿了一顿,才问道:“那么,你又打算怎样办呢?”小秋跳起来道:“百闻不如一见,我打算到临江城里去看看。”

  五嫂子闪在柳树荫里,听他二人说话,始终是没有作声的,这时就连连摇着手道:“这可不是胡来的了。人家到了婆家,那里又是一重天,就是娘家哥弟叔伯去见她,她也不敢随便出来相见。你这样年轻轻的少爷们,一不沾亲,二不带故,你去访人家年少妇女,那算一回什么事!临江府里,大概你也没有一个熟人,你到了那里,请问你又在哪里落脚?总不能管家也有这么两个毛三婶五嫂子替你们传书带信吧?”小秋很兴奋地跳了起来,被她两句话点破,便也觉得没有理由来和她辩正,也是手扯一根柳条,呆呆的站着。

  五嫂子道:“据我说,李少爷既是偷着来的,当然也是瞒着李老爷的,可就不要到三湖去见李老爷了,若是言前语后,把消息露出来了,说不定又是一场祸事。我不要紧,怎么到永泰来的,我自然会怎么回姚家村去。你二位就不必在这里耽搁了,立刻开船回省城去。今天起的是西南风,你们顺风顺水地走上一天,明天老早的到省。有道是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将来或者还有见面的机会,我可是不敢再多管你们的事了,再见吧。”她说毕,勾了两勾头,自向堤上走去。小秋在后面追着喊道:“五嫂子,你来也来了,和我再多谈两句话,又有什么要紧!”五嫂子站在堤上,回转头来笑笑道:“再见了,快回去吧。”说完,她已经走下堤那边,向村子里去。

  屈李二人随后赶到堤上,向着五嫂子的后影子,呆望了一阵。小秋道:“你看她的话是靠得住的吗?”玉坚道:“她一个小脚女人过河过渡,到这里来也不是易事,果然没事,她何必跑了来,报你这样一个信?所以我看她的话,那总是全盘可信的,你若是再想往前去也是白费力,那倒是顺了五嫂子的话,趁早顺风顺水,赶快地走回南昌才好。”两个人说着话,无jīng打采地走下了堤,又在柳荫下站着。小秋隔河看那三湖街上,厘局外的长旗,临风飘dàng,隐隐地还看到河边下父母所住的屋子。因道:“到了这地方,总要回家去一趟,我才心里过得去。”

  玉坚笑道:“你这真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了。老实说,我们所行所为,哪一点子是合了父母心意?假使这个人今天上了船,你还要远远地逃到开封去呢,那就更远了!我们说到这个情字就不用得再谈什么仁义道德。我想,你离开老伯伯母,并没有几天,不见得十分惦念堂上双亲。你所不能放心的,恐怕还是这件事的实在情形,到底怎么样。人情就做到底,我们现在可以把船开到对岸渡口上去,到了晚上,我再悄悄地到姚家去一趟,切实地给你打听一点消息。果然不错,我们明天天亮才开船。若她的话,并不句句是真,那就再想法子,你看好不好?”小秋又是微微地一笑。

  于是二人和船家说明,照计而行。在当晚,半轮月亮斜挂在桔子林外、字纸塔头的时候,小秋坐的那只小船,已经泊在渡口有两小时。玉坚早是到姚家村去了,这里只剩小秋一个人,推开了船篷,斜靠了舵板,望着河里的水làng,层层推动,摇撼着沉下去的月亮影子。四周是什么声音都没有,只是那风chuī水làng,扑到岸边,啪啪作响。有那岸草里的虫声唧唧相应,点缀了河上夏夜的沉寂。抬头看着岸上,那座字纸炉的小塔,配上一带长堤里的树林,半轮月亮,还有那行人稀少的一条人行路,真觉得这地方是一幅画图。这就联想到第一次在这里遇到chūn华的情形,以及第二次退学回家,在这里追想chūn华的往事。不料已离开三湖这地方了,而还有第三次在这里过夜的机会。以后恐怕不一定来了,这应当上岸去看看。想到这里,再也忍耐不住,于是顺了跳板,走上岸去。岸上的事事物物,还是和从前一样,只是路边的草,长得更深了些。更走上堤去,向堤里看看,那一片桔子树林,黑巍巍的,却也看不到什么。只有掉头向西看去,见那三湖街上的灯火,零落的在月光中透露出来,就略微的现出了那街市的黑影子。其中有几点灯光,相距得很近,这就揣想着,那必是家里,父亲当是在灯下看书了吧,母亲却也该同着弟妹在灯下说笑。他们决想不到我是在这屋边大堤上站着。父亲是怕我在三湖惹下了是非,将我送到南昌去,不想,我偏偏偷了回来给他惹是非。在堤上对着家门呆呆地看了许久,自己吸了口气,接着叹了两声,摇了几摇头,现出踌躇的样子来,然后顺着长堤,依然走到小塔边下去。

  在那时,船家也都早安歇了,在紧邻着渡船的右边,有了一只其大如chuáng的小船,黑黑的两个影子,被水里的月光反she着,更觉着这境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深意味。于是小秋在塔基下一块石板上坐着,赏玩着这点趣味。这就听到堤岸上的沙子,被人践踏作响,料着是玉坚由姚家村打听消息回来了,立刻走向前去相迎。玉坚在堤上就笑道:“这样月色昏huáng,你又一肚子心事,我在路上,就料着你不肯在船上睡觉。”他走到身边,拉了小秋的手道:“上船睡觉去吧。”小秋道:“咦!我托你打听的消息呢?你怎么一字不提?这河岸上风景很好,我们就在这里谈谈,岂不是好?也免得船家听到。”玉坚随了他的意思,不经意的走着,一面和他谈话。因道:“五嫂子说的话,那是一点也不错的。chūn华在上轿的时候,她还以为是到外婆家来,丝毫也不作难。到了管家以后,那是虎人了牢笼,自然她一毫不能自由。至于她的消息怎么样,管家可不肯外漏,所有亲戚朋友,都说管家待她很好。她在那里过着也很适意,一点重事不作,除了睡觉吃饭,就是看书。”小秋道:“她还有心看书吗?这是谣言。”

  玉坚道:“那也不见得是谣言。譬如一个人坐在牢里吧,不能整天整夜或哭或叹,总要想个法子来排解。我想,她到管家以后,只有两条路:一条路是死,一条路是投降。管家怎样苛尅待她,那是不会。她两家本来是爱亲结亲。而且这样好一个姑娘,配他那样一个癞痢头痨病鬼的儿子,还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吗?”小秋一句也不答应,只是低了头走。玉坚道:“那么,我们决计明天一早开船了,我丢下一个人在省城里,我是十分的不放心。”小秋道:“当然我不能老是这样的耽误你,但是我这颗心碎了,我眼睁睁地望到人家跳进火坑去,不能救她。老实说,假如不是为着想了这一条笨计,也许她不至于就到火坑里去,我真后悔。”说着,将脚连连地在地上顿了几下,抬起手来,将头乱搔着。玉坚道:“你何必这样发急?我们抚心自问,是很对得住她的了。这是她家庭专制,推她下了火坑,与你什么相gān?”小秋也不作声,走向河岸边,身靠了一棵小柳树,抬头向天上的月亮看着。玉坚倒吓了一跳,怕他要跳河,赶快跑向前来,紧紧地靠定了他站定,暗暗地还扯住了他的衣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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