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他这样贪睡的时候,chūn华却已冒雨前来上学。她心里也自念着,昨日一天,不曾来读书,小秋或者会惦记的,今天来了,应该老早地让他知道。因之,摊开书来,不住地高声朗读。往日自己的书声一起,对面窗户里人影子就露出来了。可是今天念过了几十页书,还不见对面窗户有什么动作。她心里想着:是了,他必然是因为我昨日没有来,现在生了气了。其实你这是错了,我昨天所以没有来的原因,也正就是为了你呀!心里只管打主意,口里念着书,自然也就慢慢消沉下去,结果是连著蚊子大的声音都不曾有。但是她的眼睛既不能she到书上,可也不肯不看别的,因之换了一个目的物,却改着注视那对面的窗户。许久许久,那个窗户dòng里,露出半截人身子来了:但不是小秋,乃是狗子。chūn华看到,这就有了主意了,当狗子提着开水壶。由院子里经过的时候,chūn华便抬起手来向上举了两举,表示一种要开水的样子。狗子看到,就含着笑提着开水壶进来。chūn华道:“我也没有听到李少爷念书,他在屋里吗?”狗子道:“他不舒服,还没有起chuáng呢。”chūn华很愕然的样子,睁了眼睛问道:“什么?他不舒服?你怎么不对相公说一声?”狗子道:“相公没有听到他念书。曾问过我的,我说是病了。”chūn华道:“什么病,身上发烧吗?”狗子道:“我也没有摸他身上,哪里知道他发烧不发烧?”他说着这话,身子扭了一扭。因为手也跟着身子晃起来,壶嘴里滴了几滴到脚上。他哟了一声。赶快将壶放在地上,笑道:“哈哈!李少爷没有发烧。我这里先要烧起泡来了。”chūn华跳着脚道:“死鬼,你叫什么?”狗子脚上,穿了厚布袜子薛,纵然滴了一滴开水在上面,却也不烫,用手摸了两下。就伸起凄来笑问道:“大姑娘要开水冲在哪里?”chūn华道:“冲在……”她口里如此说着,眼睛向桌上张望着,并没有茶壶之类。遂笑道:“我不要了。你把开水壶提了走吧。”狗子心想这未免有点开玩笑,那样盯着我要开水,等我把开水提来了,又说不用了,也没有说什么。自提开水壶走开。可是到了厨房那里,一面作事,一面心中暗想:这件事,却有些怪。昨天大姑娘没有来,李少爷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样,起坐不安。今天李少爷没有起来,大姑娘也是昏头颠脑。她那样小小年纪,莫非也有些什么意思?哼!没有这件事便罢。若有这件事,我在这里面,少不得揩些油水。他心里打了这撵的算盘,过了一会子,又溜到小秋的屋子里去。小秋拿了一本书。正在枕上看着呢。狗子走到chuáng面前低声笑道:“李少爷,你还不打算起来吗?’’小秋笑道:“难得先刍都知道我病了,我要借这个机会,安安稳稳地睡半天觉。你看,这样连yīn雨的天,起来也是闷不过,倒不如在chuáng上睡着还舒服些。”狗子回头看看,见门外并没有别人,这才低声笑道:“大姑娘一早就来了,倒问了你好几回,我告诉她你病了。”’小秋不由得脸上一红,猛然间无话可以答复出来,顿了一顿,坐起来正色道:“她是个小姑娘,不知道避嫌疑,以为同学也像家里人一样。以后你少在她面前说我。不但是我,就是别个同学,也不能提。知道的,以为师兄妹相处得很好,彼此有同砚之情。可是那不知道的,少不得就要从中生出是非来了。你伺候先生多年,难道还不晓得先生的家规是很严的吗?”狗子听说,心里可就想着,这倒好,我没有得赏,他还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呢。便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师兄妹同砚之情总是有的。我也因为她热心,我和你说说。”小秋道:“我也不睡了,起来吧。”他搭讪着起来穿衣服,就把这一番话头牵扯过去。他漱洗完了,也不念书,教狗子泡了一壶茶,两手捧着,坐在书桌边,只看窗子外的雨景。
菜园子里那两株梨花,已是谢了七八停,满菜地里都飘着白点子。但是地下那些菜蔬,经雨一番洗濯,都青郁郁的。在篱笆外,天空里飘着半截垂杨,卷在细雨烟子里,摇摇摆摆。有几只燕子,放开身后的双剪,在树边飞来飞去。他想着两句诗: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”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,又仿佛是惜字,自己却解决不下来,要去问人。自己继续地又想着,设若能娶到chūn华这样人做老婆,那么,细雨yīn天,闺中无事,把这种风雅事提出来谈谈,那是多么有趣!然而她有了个癞痢头了。我们先生,真是有眼无珠,读书明理,所为何事,这样好的姑娘,会许配这样一个女婿?竟是这样糟蹋女儿!何必要她念书,糊里糊涂坑死她就完了。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,可恶可恶,可恨可恨!他心里想着,那只右手就情不自禁地“哄咚”在桌面上捶了一下。这茶壶里的茶,可是泡满了的,碰得茶壶盖直跳起来,桌子面上溅了好些个水沫。便是面前放的一本《文选》,也湿了大半本。自己这才醒悟过来。技着gān布将桌面擦抹gān净了。这就听得chūn华在对面屋子里。放出书声来:“试望平原,蔓草萦骨,拱木敛魂,人生到此,天道宁论?”这是江淹的《恨赋》呢。先生不是教她读些《礼记》、《诗经>、。她是取瑟而歌。哼,不必了,你是名花有主的,我病了,你会真有恨吗?我不受你的骗,我不再受你的愚弄了。这种书声,我不要听了……可是那书声,益发念得抑扬顿挫,一个字一个字地送进耳朵来。乃是。明妃去时,仰天叹息。紫台稍远,关山无极;摇风忽起。白日西匿;陇雁少飞,岱云寡色。望君王兮何期,终芜绝兮异域。”这说的是汉明妃的事情,像那样一个美人,嫁给了胡人。多么可怜!那么。红颏薄命,千古一律,这怎能怪她?嫁癞痢小子,那决不是她的本意。一个女子,讲了三从四德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定好了的亲事。你叫她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?逃跑,往哪里去?而且她这个女子。决不肯gān的;出家,太作孽了。那么,只有死。而且她这种苦处。还不许对人说,说了人家要骂不要脸的。只有借人家酒杯,浇自己块垒,念些古人伤感文字,来泄泄自己的不平。是了,惟其如此。所以她念《恨赋》,恐怕并不是先生教的,是她自己念的呢!这样说。她未必是要念给我听,我再听下去,听她再念什么?
这样一注意,“人生到此,天道宁论?”这八个字又送了过来。而且那人生两个字一顿,天道两字一扬,宁论之后,带一个啦音,拖得极长。分明有疑问的意味在内。虽然只是八个字,小秋听了不觉心里砰砰地动起来。觉得这里面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苦恼。最后听到她念出那“无不烟断火绝,闭骨泉里,”每个字都拖得极长极细,若断若续。好像要念不出来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,一阵伤心。两行眼泪,扑簌簌地直落下来。直等对过屋子里,书声完全都停止了,小秋两手按了膝盖,直着眼光,望了前面,那泪珠还滴溜溜地滚下来。在他这样出神的时候,那对过书房里的书声,也寂焉无闻了。小秋忽然醒悟过来,心想,她为什么不念书了呢?莫非也哭起来了吗?那是当然的,我听她念书,还是这样伤心,她自己念着哪里还有不伤心之理?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,她早也不伤心,晚也不伤心,何以单单是今天伤心起来了呢?大概就为的是今天她读书打我的招呼,我不曾理她,所以她为了这一点小事,引起她的终身大恨来了。不过她已经问过狗子,知道我病了,何以还会伤心呢?难道我有点小毛病,她就这样的不自在吗?然而彼此相识还不久呢,照说是不会如此的呀!小秋心里想着,那两只眼睛,便转过来,由对菜园子的窗户,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着了,但是他自己老早为避嫌疑起见,把书桌倚着,缩进来了两步,所以坐在书桌边,看得到天井里的樟树,却看不到对过的书房。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户边来,这倒出于意外,chūn华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,在那里哭。她半截身子,都伏在窗沿上,一手托了头在那里出神,眼睛却望着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网。那网上粘了不少的水点子,好像在屋角上穿着一个珍珠八卦网子一样。小秋见她的头发,翻了新花样,乃是将发束了小辫,在左边挽了一个小圆髻,右边却是一条辫子由后边横了过来,乌膏似的头发,在顶心里,挖了一道弯曲的齐缝,前面的刘海发,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,越显出这粉团团的面孔来。在那圆髻之下,垂着两挂短小的红穗子,她偏了头,那穗子直垂着,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蓝竹叶的花布褂子,这一个姿势,小秋认为几乎是在画图里了。在学堂里,处处是要防备旁人注意的,当然,不便直接向chūn华打招呼。但是不打招呼就闪开去,那么,她不会知道自己病好了,一定还要发呆的,还是站着等一会儿,让她看了过来吧。他这样想着,也就悄悄地走过来,伏在窗子上。他的原意是不想去惊动的,不料嗓子眼里痒痒,突然地咳嗽起来,接连地几声咳嗽,把chūn华惊觉过来。她猛一回头,不由脸上红起两块圆晕,失声咦了一下,身子猛然地向后缩着。但是她立刻感觉到是不应该回避的,所以又迎上前来。扬着眉毛,微微地张了嘴,那意思是问病好了吗?小秋微笑着,点了十几下头。chūn华正想再问什么时,无奈有阵风来,将天井上的樟树,chuī得沙沙作响,她以为是有人来了,吓得心里乱跳,赶快缩回身子去。小秋倒明知道风chuī树响,并无别故,但是看到chūn华躲避得这样惊慌,自己也是大吃一惊,转身就向书桌上扑去。不料过于慌张,把桌子撞歪过去,桌上一把茶壶打翻过去,泼了满桌的茶水,那本《文选》算是二次遭殃,索性浸透过去了。小秋当桌子歪倒的时候,抢着伸过手去,算是把桌子抓住了,不曾倒下。然而桌上那些活动的东西,却因此全落在地上,哗啷啷一阵响。这响声大概是不小,把狗子也惊动得来了。他见笔筒滚在chuáng腿边,一砚台墨,全盖在几十张纸上。地板上几十片花红栗绿的瓷,浸在水印里,大概打碎两个茶杯了。书本字帖之类,散了四处,两个桌子抽屉,都反过底来,撑了桌子腿。便连问“这是怎么了?”小秋喘着气笑道:“我碰了桌子一下,把桌子打翻了。”狗子望了他的脸笑道:“什么?李少爷有这大的力量,你高兴了,在屋子里练武把子吧?”小秋哪里说得出所以然,只笑着叫他把东西完全收拾起来了。狗子自然是照样捡起来,打扫gān净,向厨房里走去。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chūn华姑娘已经在这里等着了。狗子道:“你又要开水吗?大姑娘。”chūn华道:“你回去给我取雨伞来吧,我要回去吃饭。”狗子道:“不下雨了,你就回去吧,何必要我跑一趟。我也快开饭了,分不开身来。”chūn华道:“刚才是哪里卜通一下响?你打破了什么东西吗?”狗子道:“是李少爷把桌子打翻了。”chūn华道:“碰到他哪里没有?”狗子笑道:“他也不是纸糊的,何至于一碰就有毛病?”chūn华红着脸瞪了眼道:“狗子,你一早起来,就吃了水酒吗?怎么说起话来,不分好歹,也拿话顶人。回头我告诉爹爹,看你又是怎样说话?”说毕,她头一扭就走了。狗子心想:这是什么邪气,她自己问的言语本来不像话,倒说我顶撞她。小姑娘,你不用撒娇,你们的事,我都看在眼里,多给我几个钱花,大家无事,若是叫我太不顺心了,我要你的好看。狗子心里怀恨着,又觉得是个讹钱的机会,对于小秋和chūn华的行动,更是注意得厉害。自然,日子久了,更要给他许多侦探的线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