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三叔掌着小秋写的那封信,掉过来,翻过去,手拍着头自言自语的道,我一世的指望,今日想得了,这样的好事,不能不去告诉相公。于是手上捏了那封信,毫不考量,就直跑到姚廷栋家来。这时,他们一家人,正围了桌子,在书屋里灯下吃晚饭,毛三叔手上高举了那封信,口中喊着相公相公。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着,却管不到脚底下。忘了神跨门槛,被门槛绊了脚,身子向前一栽,几乎直栽到桌子边chūn华的脚后跟上去。幸而他两手撑得稳,抓住了板凳腿。姚廷栋正坐在右手方吃饭,立刻放下了筷子碗,执着那“伤人乎?不问马”的态度,问道:“摔着哪里没有?”
毛三叔这一摔,把手上的信,直飞到桌子底下去。虽然两只膝盖,已经碰得很痛,却不去管它,赶快爬到桌子下面,把那封信捡了起来。所幸这地面是gān燥的,却是不曾把信污秽了。姚家一家人,这时都让他这奇异的态度惊异着站起来了,都向他脸上呆望着。
毛三叔并不奇怪,向廷栋道:“相公,你说,人要倒起霉来,坐在屋里,祸会从天上飞了来。可是人要走了运,也就是门槛挡不住。李少爷他可怜我没有家了,荐我到卡子上去当一分差事。”廷栋瞪了眼哼了一声道:“看你这样子,简直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渣。事情还没有到手,就是这样经受不住。我听到说,你到冯家去,让人饱打了一顿,是有这事吗?”
毛三叔立刻垂下头来,撅了嘴道:“这是替姚家丢脸的事,我没有敢对相公说。本来呢,我要找机会来出这口气的。现在有了得差事的机会,那就放下了再说。有道是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”他在说的时候,chūn华早是在肚子里盘算了两三个来回。她心里想着,这事恰是有些怪。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荐起事来,莫非还要大大地买动他一下吗?这个人虽不jīng明,比村子里那些庄稼人,是要懂事得多。要想他做一点私事呢,倒也是可以做得。只是他喝醉了酒,什么话都肯说,自己正担心事情,有些让他知道了呢,小秋倒偏要重用他。chūn华这样想着,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。
毛三叔却向廷栋道:“李少爷荐我到卡子上去,也就是为了我女人的事。”chūn华听了这话,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汗。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,却又拦阻不得。毛三叔继续着道:“不瞒你老人家说,我今天上午,由冯家村回来,眼睛都红了。照着我的意思,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么样,我就要带了一把刀子去杀几个人。李少爷真是个仁慈的人,他劝了我许多话。他说,出气的法子很多,何必要动刀,后来就出了这个主意,让我到卡子上去就个事。相公,你看看这封信。”说着,将信递给廷栋去看。廷栋将信看完了,先且不做什么表示,向着毛三
叔脸上注视了一会子。见他那张雷公脸上,酒色还没消下去,脑后的辫子,在脖领子后面,弯曲着做了几叠,一双蛇鳞纹的手,还沾了不少的huáng泥。廷栋连连摇了两摇头道:“难难难难!”
毛三叔却摸不着头脑如何有这样难。可是相公说的话,又不是胡乱问得的,于是垂下两只袖子,连连的抚摸了几下大腿。廷栋道:“我看你这样子实在不行,设若到卡子上去,李老爷给了你事情,你胜任得过去吗?第一,你这副嘴脸,人家一见了之后,就不会高兴。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,上司会容你,同事的也不能容你。”毛三叔伸起一只大巴掌,将脸腮连连擦了几下,勉qiáng地笑了一笑,因道:“我想出去当差事,总不像讨老婆要脸子好看。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。”廷栋听他这话,很有些顶撞的意味,脸色变着红的就瞪起眼来。毛三叔退了两步,笑着不敢说什么。姚老太太看见,倒有些不过意,便道:“廷栋,你不要为难他了。他高高兴兴的拿了这封信来,总指点指点他,你倒说他一顿。他虽然是比你小几岁年纪,在外面人情事故,也混得很熟的。”廷栋向毛三叔脸上看了一会儿,就把信递给他道:“去吧,明天到卡子上去见李老爷的时候,把酒醒醒,不要再替姚家人丢脸。”毛三叔答应了几个是,拿着信走了。
廷栋一家人,继续地吃饭。姚老太太道:“毛三哥,也是出场面问事的人,廷栋这顿教训,实在够他受的。何必呢?”廷栋道:“平常我倒也不说他,只要不喝酒呢,他多少倒可以办一点事。但是今天我听到他让冯家人饱打了一顿回来,可把我气得要死。”姚老太太道:“论到三嫂子呢,平常也很够贤慧的,对什么人都说得拢来,不知什么缘故,和她丈夫,总是不大相投。我想毛三哥有了事,戒了酒,戒了赌,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转意了。”廷栋道:“古人说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滥调,也未可全非,譬如刚才这一位,若是品貌稍微好一点,我想他们家里,或者不会闹到这一步田地。俗言说: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,究竟不是好事。”
chūn华听到,不由得向父亲看了两眼。心里想着,他也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呢!宋氏道:“那话不是这样说法。古人说:娶妻娶德,娶妾娶色。男人娶妻,就不应当注重面貌,女人嫁丈夫,讲什么面貌!古来做大事的人,面貌不好的,那就多得很。”宋氏说这话的时候,脸色就板得铁紧。姗老太太可就笑道:“话虽有理,究竟武大郎那样的人,看见了也是不顺眼。”宋氏道:“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,真要是命里注定了是个武大郎的丈夫,我想那也只好认命的了。”她说时,向chūn华看了一眼。chūn华听了父亲的话,本来就勾动了一腔心事,再经母亲如此的说着,有什么不明白,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说,嫁那个癞痢头丈夫,是命里注定的,不用得埋怨了。这样看起来,祖母和父亲,都有些心软,能说公道话,只有母亲是心狠的。想到了这里,吃下去的饭立刻就平了嗓子眼,将筷子放下,站了起来。姚老太太道:“怎么你一碗饭也不吃完,就要走开?”chūn华见父亲也望了自己,可不敢多说气话,十分的忍耐着,低声道:“我忽然有点胸口痛。”宋氏看了她一眼,没有把话向下说,廷栋也放下了碗筷,站起来,向她脸上看定了,因皱了眉道:“你怎么一身都是毛病呢?什么时候,又添上了心口痛了?”
姚老太太赶紧握住了她一只手,望着她战战兢兢的道:“孩子呀!你怎么身上总是不好呢?”chūn华对于祖母这句话,哪有法子可以答复,皱了眉道:“只怪我身体太弱,你让我回房去躺躺吧!”勉qiáng地教祖母放了手转身就回到房里去,果然地在chuáng上躺着。廷栋对于这位女公子,本来很喜欢。只是格于男女有别的界限之下,这样成人的姑娘,有些地方,不能不回避一点。所以在chūn华退学以后,虽然知道她有些闷闷不乐,可是转念到这孩子喜欢读书,把她的书禁止了,她心里不愿意,也许是有的。至于她害病,那自然是另一件事,与读书不相gān。
这次在吃饭桌上,看到女儿突然称病的情形,倒有些疑惑,原来吃得好好的,经了毛三叔这一打岔,三言两语的,她那颜色就变了。但是看她脸上的情形,只是一种怨恨的样子,并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样子,她说是心口痛,不大相像。尤其可怪的,夫人当女儿说病的时候,并不抬头看她,只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,脸上还是绷得很紧的,似乎对于女儿这举动,不以为然。再推想到这一阵子宋氏对chūn华好像管束得格外厉害,不十分地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