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秋的心里,本来不大受用,看到这幽凄的景致,心里那番凄凉的意味,简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。先对江里望望,然后又走到大堤上向往姚家村去的那条大路上也望望。心里想着,那封信送到先生那里去,已经有三天之久了,先生纵然不会回家去说这话,可是chūn华不得我一点消息,必定托五嫂子展转到学堂里来打听。在姚狗子口里,自然会知道我是害了病,三天没有到学堂里去。她那关在屋子里,整天不出房门一步的人,大概比我的心事,还要多上几倍。由我这几天烦闷得快要生病的情形看起来,恐怕她,早是病得不能起chuáng了。心里想着,向西北角望去,在极远极远的绿树影丛子里面,有一道直的青烟,冲到了半空,在形势上估量着,那个出烟的地方,大概就是姚家村。更进一步,说不定那青烟就是chūn华家里烧出来的呢。我在这里,向她家里远远地看望着,不晓得她这时是如何的情景呢?小秋只管向西北角上看去,渐渐的以至于看不见。回转头来,却有一星亮光在河岸底下出现,正是那停泊的渡船上,已经点上灯了。
这是yīn历月初,太阳光没有了,立刻江水面上的青天,发现了半钩月亮,和两三颗亮星,在那混沌的月光里面,照着水面上飘了一道轻烟,隔着烟望那对岸,也有几星灯光。当当几声,在那有灯火的所在,送了水边普照寺的钟声过来。
小秋步下长堤在水边上站定,自己简直不知道这个身子,是在什么所在了。心里可就转念到,做和尚也是一件人生乐事,不必说什么经典了。他住的地方,他穿的衣服,他做出来的事,似乎都另有一种意味,就像刚才打的钟声,不早不晚,正在人家点灯的时候,让人听着,只觉得心里空dòngdòng的。人生在世,真是一场空!譬如我和chūn华这一份缠绵意思,当时就像天长地久,两个人永远是不会离散的。可是到现在有多少日子,以前那些工夫,都要算是瞎忙了。这倒不如初次见她,拿了一枝腊梅花,由我面前经过,我一看之下,永远地记着,心里知道是不能想到的人,也就不会再想。这可合了佛那句话,空即是色。只要在心里头留住那个人影子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如今呢,两下里由同学变成了知己,只苦于没有在一处的机会。若是有那机会,我无论叫她作什么,都可以办到的。但是因为太相亲近了,她被爹娘关住在先,我被爹娘关住在后,什么都要变成泡影,这又是色即是空了。人生什么不都是这样吗?到末了终归是一无所有的,想破了不如去出家。他想到这里,望着一条赣江,黑沉沉的,便是很远的地方,两三点灯光,摇摇不定,也是时隐时现,只有那微微的风làng声,在耳边下chuī过,更觉得这条水边上的大路,分外地寂寞。好像人生,便是这样。想一会子,又在那里赏玩一会子风景,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夜间。只觉这渡口,值得人留恋,索性走到那小塔的石头台子上,坐了下来。江风拂面chuī来,将他那件淡青竹布长衫的衣襟,不时卷起,他也不曾感觉着什么。可是在他这极清寂的态度中,别一方面,可正为了他纷扰起来啦。
第廿一回 调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踪破密计突赴清流
李小秋在那古渡口上,很沉寂的,作那缥渺幻想的时候,在另一方面,可现实的热闹起来。这便是他母亲,眼见他在斜阳影里,顺着江岸走去,到天色这般昏黑,还不见回来,莫不是这孩子想傻了,使出什么短见来?因之立刻质问秋圃,叫孩子到哪里去了?秋圃道:“我没有叫他到什么地方去呀。我看他脸上全是愁苦的样子,叫他出去散散闷,那决没有什么坏意呀!”李太太道:“散散步,这个时候也该回来的,莫不是到学堂里去了?”秋圃道:“他不会去的。他请了三天假,明天才满呢。我叫他不要去,你也叫他不要去,他不会偏偏去的。不过……也许去。”说时,在堂屋里走着,打了几个转转。李太太道:“那么,找找他罢,这孩子傻头傻脑……”
李太太说着,人就向大门外走。秋圃道:“外面漆黑,你向哪里去?我打发人找他去就是了。”他口里如此说着,心想到小秋的诗上,有银汉能飞命也轻的句子,也是不住地头上出汗。除派了两个听差打着火把,沿岸去找而外,自己也提了一只灯笼,顺着大堤走去。因为他出来了,听差们也少不得在后面紧紧地跟着。还有那要见好于李老爷的划丁扦子手,都也带着灯光,在河岸上四处寻找。但是谁也想不到他要过渡,所以来寻找的人,总是把这渡口忽略了。还是那长堤上的人声,有一句送到小秋的耳朵里。乃是“我们到学堂里去问了,先生说没有去。”
小秋忽然醒悟过来,向堤上看着,却见三四处灯火,移来移去,便想到那说话的人,是省城声音,必是厘局子里找自己的人,便大声问了“是哪个”:只这一声,大堤下好几个人,同时的“呵哟”了一声,那几盏灯火风涌着下了大堤,有人便叫道:“那是李少爷吗?把我们找苦了。”说着话,那些人拥到面前,第一个便是李秋圃,将灯笼举得高高的,直照临到小秋的头上。他看完了小秋,又在灯笼火把之下,看看四周的情形,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这个孽障!”他只说了这五个字,什么都不说了。跟来的听差就问:“少爷,你是怎么站在这里了?”
小秋如何敢说实话,因道:“我来的时候,只管顺了河岸走,忘了是走了多少路了。天黑了,我才走回来。因为不敢走河边上,顺了堤里的路走。又走错了路,还是翻到堤外来,才走到这里,远远望到街上的灯火,我才放心了。”他说时,接过父亲手里的灯笼,低声道:“倒要爹爹出来寻我。”
秋圃道:“你母亲是有点姑息养jian,溺爱不明,在家里胡着急,我不出来怎办?”说着,抽出袖笼子里的手绢。只管去擦头上的汗。因道:“闹得这样马仰人翻,笑话!回去吧。”说着,他在前面走。大家到了门口,李太太也站在门边,扶了门框望着,老远地问:“找着了吗?”小秋答道: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说时,提了灯跑上前去。
李太太道:“你父亲是很不高兴你这样,所以亲自去找你。你回来了,那也就算了。进去吧。”说时,她竟是闪开了路,让小秋过去。小秋走到堂屋里,见桌上摆好了饭菜,灯放在桌子角上,连两个兄弟都不在堂屋里,这可以知道家里忙乱着,连饭都不曾吃。想想刚才在古渡口那样坐着看河流,未免有点发呆,还惹着父母二人都不得安神,却有点难为情。因之只在堂屋里站了片刻,就遛到了书房里去了。
刚是坐下来喝了半杯茶,女仆就来说:“太太叫你去吃饭呢。少爷,你害怕吗?”小秋笑笑,跟着她到堂屋里来,慢慢地走。秋圃已是坐着吃饭,用筷子头点着坐凳道:“坐下吃饭吧,以后少要胡跑。”小秋在父亲当面,总是有点胆怯怯的,而且今天又惹了父母着急,所以低头走到桌子边,轻轻地移开了凳子坐下。中国人有句成语,说天伦之乐,其实这天伦之乐,在革命以前,上层阶级里,简直是找不着。越是富贵人家,越讲到一种家规,作父兄的人,虽是~个极端的坏蛋,但是在子弟面前,总要做出一个君子的样子来,作子弟的人,自然是要加倍的小心。秋圃的父亲,便是位二品大员,幼年时候,诗礼人家的那番庭训,真够薰陶的。所以他自己作了父亲,自己尽管诗酒风流,可是对于儿子,他多少要传下一点家规。不过他已是七品官了,要闹排场,家庭没有父亲手上那样伟大,也只得适可而止。譬如他当少爷的时候,只有早晚两次,向父亲屋子里去站一站,算是晨昏定省,此外父亲不叫,是不去的。于今自己的卧室,和儿子的卧室相连,开门便彼此相见,晨昏定省这一套,竟是用不着。所以这个礼字,也是于钱有很大关系的。其实因为父子是极容易相见,秋圃与他儿子之间,比他与父亲之间,感情要浓厚许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