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为梦较短,出梦较速,容何伤乎?已矣,华卿!午夜枯坐,挑灯作书,本已心与神驰,泪随墨下。及书至此,竞亦慡然若夫。故意义既明,不再辞费,当寸笺得达之时,或已为河gān解缆之日,相逢既是偶然,此别亦勿戚戚,听我去可耳。学堂新制,暑夏必有长假,明年今日,或当重访旧日门巷。至迟七夕之jiāo,不负此约。桃花人面,时复如何,则非所计。盖亦感于见碧云huáng叶,又北雁南飞之句,有以成此诗忏耳。纸短情长,笔难尽意,华卿华卿!从此已矣!伏维珍重。
小秋再拜
chūn华看这信前面两页信笺,无非是说到这次不会面,两家父母,不好说话,这本都在情理之中,心里没什么感动。及至最后几行,陡然用华卿已矣四个字一转,小秋就变了心,不觉心里一阵难受,脸色慢慢的变了起来。说到最后,他竟是走了。chūn华两行眼泪,不知是怎样的那么汹涌,立刻在满脸分披下来。虽然是用手绢不住的揉擦去,可是那手绢像水洗了一样,全湿透了。另一只手捏住那信,还不曾放下来,只是全身抖颤。因为五嫂子家里,是和别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,连说话大一点声音,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,如何肯让自己哭下来,因此把手绢倒握住了自己的口,伏在桌上,只管哽咽着。
五嫂子当她在看信的时候,本也是用着冷眼来看她,见她的颜色,越变越凄惨,料着是不会有什么好话,便道:“大姑娘,你先不要哭,说出来,他倒底是写些什么话给你?”chūn华哽咽着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走了。”说话时,那泪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来。五嫂子道:“他走了,到哪里去了?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吗?”chūn华道:“他上省进学堂去了。”五嫂子道:“信上说的,就是这样一句话吗?”chūn华道:“要紧的就是这一句,其余的话,都是劝我的,他说人生相逢,不过是一场梦,叫我丢开。梦自然是个梦,只是这个梦也太短了。”
说着,又涌出一阵眼泪。五嫂子这算明白了,是小秋写信来和她告别的。于是向她道:“你这就不用伤心了。他既是走了,你就是哭死了,他也不会知道。现在和你打算,只当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,这事情就算云过天空了。这个消息,迟早是会让相公师母知道的。人去了,他们不必提防着,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。”chūn华道:“人去了,人是大家bī着去的。”只这一句,她又涌出眼泪来了。五嫂子道:“好妹妹,你不要哭,你一露出马脚来了,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。我要做第二个毛三婶了。”这句话,猛可地把chūn华提醒,就止住了哭问道:“果然的,你说到毛三婶,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
五嫂子道:“姚冯两家闹得这样天翻地覆,哪还有脸回家来?听得冯家答应赔毛三叔几个钱,把这婚姻了了。这样一来,毛三叔是不背卖老婆的名气,毛三婶另外嫁人,也可以由自己去挑选,但是这附近百十里路,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声,哪个还要她,只有远走他方了。”chūn华听说,默然了许久,然后叹口气道:“塞翁失马,未始非福。”五嫂子道:“你说什么?她还是飞福吗?”chūn华摇摇头道:“那也不用提了。从今天起,我把眼泪也收拾起来,不再哭了。”说着,将手上捏的一方挑花白布手巾,在脸上抹擦了一阵,然后拿着那封信折叠起来,向怀里塞了进去。五嫂子道:“你这是何苦,哭得这样雨打梨花一样。洗把脸再走吧?要不然,回去让师母看出来了,又要盘问得树从脚下挖,非见根底不可。”
说着,她立刻端了一盆温热水放到桌上,把手巾,粉扑、胰子,一齐陈设着。chūn华望了她道:“还给我预备下扑粉,叫我打扮给谁看?”五嫂子道:“不是叫你打扮给谁看。你照照镜子,你脸上哭得huánghuáng的,眼珠哭得红红的,一出我这门,人家就要疑心。你扑点粉也好遮盖遮盖。”chūn华道:“你这话是对的。不但是今日我要遮盖,从今以后,我永远要遮盖遮盖我这张哭脸了。唉!且把泪珠收拾起,谁人解得看啼痕?”五嫂子道:“你又念文章发牢骚了。女人是真念不得书,念了书就会生出许多的是非来的。大姑娘,不是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,假如你不念书,也不会哭掉许多眼泪。”
chūn华点点头微笑道:“你这话是对的。”于是站起来洗脸,拢发,还扑了一点粉。将镜子照照,果然眼珠还有一些红。因向五嫂子道:“我这台戏,是唱到这里为止,以前蒙你帮了许多忙,将来再报答你罢。现在我照常去做事,和村子里别个不认识字的姑娘一样,只做那些蠢事。至少,我也可以省下许多眼泪。”说着,她提了洗衣服的篮子,下塘洗衣服去了。
过乡村生活的人,对于时光的变换,是很容易地感觉到,chūn华走到塘岸下,只见对岸的柳条子,拂到水面上去,水面上飘着碗口大的荷叶,随了làng纹颤动着,不知不觉,就到了夏天了。想到当chūn初在这里和小秋谈话,那水边的桃花,斜伸着,照出水里一双影子来,又是多么的娇媚。到如今那桃花也是长了很浓的绿叶,桃子有鸽子蛋那么大了。chūn华放了篮子,在塘岸边,自己坐在洗衣石上,抱了腿只管出神,她忘了是来洗衣服了。正出着神呢,五嫂子却在身后叫道:“大姑娘,你不洗衣服,静坐在这里发呆gān什么?”chūn华倒不料她会跟了来,因道:“你跟来做什么?你以为我还要跳塘,来看着我吗?”五嫂子笑道:“大姑娘说话,总是带了生气的样子做什么?相公师母给我多少好处,我要不分日夜看守着你?”chūn华道:“那么,你跟了来做什么?”五嫂子道:“你不用洗衣服罢,到我家里去坐坐。”
chūn华对她周身打量了一番,问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刚才我在你家坐,有什么话,尽管对我说。现在我到这里来了,你又叫我回去,你不嫌费事吗?”五嫂子笑道:“你走了之后,我又想起几句话来,所以又来请你去。”chūn华将手拍着洗衣服的篮子道:“你看看,这么些个衣服,我还没有动一动。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子再来洗衣服,那要迟到什么时候才洗完呢?”五嫂子笑道:“你到我家去坐坐,这衣服就不用洗了。”chūn华道:“不洗衣服,我回家去怎么jiāo代?”五嫂子笑道:“包你提了gān衣服回去,师母不能说你一句话。”chūn华道。“你不要这样三弯九转的说话了,你有什么话要说,就在这里对我说了,不是一样吗?”五嫂子笑道:“姑娘,你真把我弄成了个呆子了,假使我的话可以在这里说的,我就在这里说了,岂不gān净?为什么一定要你到我家里去说呢?我这样说着,这里面自然有一点缘故。”chūn华见她藏头露尾的样子,这里面显然是有些原因,便道:“好罢,我同你去。你若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话告诉我,我不依你。”说着,于是一同走到五嫂子家里来。
五嫂子有个同堂屋的三婆婆,正扶了柴门,向外看看天色,见chūn华来了,这就笑道:“大姑娘,恭喜呀!”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恭喜,这却让chūn华有些莫名其妙。什么事恭喜呢?站着向人看了,呆上了一呆。五嫂子就推着她笑道:“进去说话罢,三婆婆和你闹着玩呢。”chūn华看三婆婆的脸色,分明是很自然的笑容,不像是闹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