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秋一进门,倒出于意料之外,里面一样舶来品也没有,全是紫檀木器、中国的古董字画。麻克兰虽是常到燕西家里去,但是他只和金铨有jiāo情。他怎样一个大家庭,家庭里有些什么人,当然无从知晓。就是燕西兄弟,他也不过偶然会过一二面,谁是老大,谁是老二,他也分不清楚。他因为小李报告,说是金总理的少爷和少奶奶来了,他就认为是世jiāo朋友,出来欢迎。一来这屋子是金家的,人家还是主人,当然更对他客气。二来外国人是尊重女权的,对女子不得薄待。若是美丽一点的女子,无论老少,更要殷勤些。麻克兰和他夫人一商量,就对燕西说,要请他在山上吃便饭,以表示欢迎。那麻太太虽是中国话不大流利,但是慢慢地说,也还可以。和清秋一谈,见她是个受了教育的好少女,也很欢喜,非留她吃饭不可。燕西本就觉得人家盛情难却,可是怕清秋不同意。现在偷眼看清秋的样子,被麻太太纠缠着,也像不好言辞。因就笑着说道:“那是很愿意的,可是怕时间耽误多了,赶不进城。”麻克兰笑道:“不要紧的,我这儿有好几副chuáng铺,是让逛山的朋友来住的。金先生赶不进城,就在山上住了,我们明天一路下山。若是嫌不好,山下还有旅馆,可以住下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必不必!麻先生若留我们吃饭,就早一点,我也用不着客气了。”麻克兰点头笑道:“那倒可以,我就吩咐他们去办。”清秋听到麻克兰那样说,心里就是一阵乱跳,脸上也不由得微微地起了一层红晕。不住地偷看燕西的脸色,看他说些什么。后来见燕西不肯答应,也觉他是个解人。心里想着,最好是不吃饭。因为麻克兰说了,吩咐厨子就办,那倒也罢了。但山上办东西,无论预备得怎样齐备,究竟不及城里那样便当。麻克兰又是加倍客气,按照中国人的习惯,先叫他们预备茶。原来他们除了早茶吃点心而外,平常是不大喝茶的,厨房里简直也不预备开水。这会子临时叫进茶,又要预备饼gān点心,又要预备开水,这已经耽搁了半点钟。麻克兰为让来宾赏观风景起见,将他们请到平台上来坐。石凳上铺了毡毯,然后坐下,茶壶点心,却由听差一齐搬到石桌上来。这里近观远瞰,是人前环翠,脚下生云,这个日子,又是天高气清,真是驰目骋怀。这位麻克兰先生,在中国多年,现时还在大学院里当一个教务长,他和中国少年男女,是接近的日子极多,稍微时髦一点少年人的脾气,他完全知道。
所以这一和清秋、燕西说话,谈得很入港。每每说一句似懂不懂的中国话,就会引得人发笑。谈话的时间是最容易混过去的,不知不觉,又过去了一个多钟头。那个时候,太阳偏到西边,山顶上这半边山光全是yīn暗的。沿山一带,那些苍松翠柏,发出一种幽暗之色,另有一种景象。山下一带平原,阳光斜照着地下的尘土,向上蒸腾,平地一层却是雾气腾腾的。燕西看见,对清秋道:“这斜阳暮景,实在要到这种高山向平原望去,才看得出来。我觉得这种景致,多看几回,也可以让人胸襟开阔。”清秋轻轻说着笑道:“这是心理作用吧?这时候你看到了山野风景,你就觉得山野风景好。若到了城里酒绿灯红的场中,又觉得那里快乐逍遥,把这里清凉景况忘记了。”那麻克兰先生倒也略懂她所说的几句话,微笑道:“风景的确是和人的心境互相感应的。我在这山上,每在夜里,那月亮下面,照着山的影子,很是仿佛,四围都是风chuī着树声,好像另外是个世界。我的心里,不能不另有一种印象。金先生你不能不在山上看一看月色?”他说话的时候,声音极是迟慢,说一句,半晌才接上一句,一面说,一面手上带比着势子,好像说得极是沉着。燕西笑道:“果然如此,倒是非在山上赏鉴一回不可,哪一天月亮好的时候,我一定来试试看。”麻克兰道:“刚过去中秋两天,今夜的月亮,就好。何不今天就在这里住下?”清秋bī得不能不说了,红着脸笑道:“我们明天一早就要上课呢,回去就来不及了。”燕西道:“是的,而且我们出城,没有对家父说的,是不敢隔夜回家的。”麻克兰知道中国人的规矩,凡是上等人家,都要讲个礼节。礼节之中,尤其是这一个“孝”字。燕西一提到要禀明父亲,知道就是不可勉qiáng的事情。笑道:“好吧!若是金先生下次要来,请你先通知我一声,我是礼拜六必然上山的。要来的话,我们就可以一同坐车子出城来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恐怕今年年内没有这个机会了。现在天气很凉,再过去一个月,北风一chuī,山上也许就要下雪。”麻克兰笑道:“那何至于。但是在这要晚的天色里,风景也就不坏,我们可以在这山后小亭里去看看,那里很好。”清秋道:“不去吧?天色不早了。”但是她说的时候,燕西已站起身来了,也没法儿拦阻他。于是麻克兰陪着燕西去逛山,清秋和麻太太依旧坐在这里谈话。不料燕西这一去,又耽误不少的时间。直待燕西回来,清秋就对燕西说:“已经四点多钟了,我们要赶快下山才好,不然,就会关在城外面的。”燕西见清秋脸上很着急的样子,便对麻克兰笑道:“饭,我们不敢奉扰了,回头会关在城外的,我们这就告辞。”麻太太拉着清秋的手,先就不肯。麻克兰笑道:“不要紧,我吩咐他们这就开饭,绝不会耽误时间的。”于是就叫听差赶快预备,将燕西引到后层饭厅里来。清秋因为人家的饭已经预备了,若是拒绝不去,未免太不合情理。况且那位麻太太又是十二分客气,拉着手有说有笑,自己就不好意思说不去。他们这饭厅,正在先谈话的那客厅后面,地方高了一层,阳光充足些,又仿佛时间还早。麻克兰夫妇坐了主席,请他们二人坐下。因为是特别客气,菜上得很多,许久许久,咖啡才送来。吃完了,又不能立刻就走,所以大家又闲谈了一些话,然后向主人翁告辞下山。
轿夫知道他们是主人翁留住了,大家都在草地上躺着睡觉,舒服极了。燕西出来了,他们整理着东西,让他二人上轿。这轿子下山,非同平常人行路,格外要仔细,所以走得还是非常地慢。清秋抬头一看,只见天上的云彩,有一大半映成绛色。那归巢的乌鸦,三三两两,背着阳光,从头上飞了过去。远望小树林子里,冒出一缕青青的炊烟,大概是乡下人家,已经在做晚饭了。清秋因为一味的焦急,手表忘了上发条,早已停了,恰好那饭厅上,又没有挂钟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现在一见种种风景,都含着很浓厚的暮色,这就快晚了。燕西的轿子在后,因回头对燕西道:“怎样办?快晚了,能回去吗?”燕西道:“秋天了,天黑得早。西直门七点钟才关城门,要黑得不见人影,才会关起来呢。现在不过五点钟吧?有四十分钟,尽可以赶到西直门,绝不会关在城外的。”清秋道:“你准能保不关城门吗?”燕西道:“怎么不能保?我晚上进城,也不止一回,准没有错。”清秋听到他如此说,心里又放宽了些。轿子到了西山旅馆前,开发轿钱茶钱已毕,再来看山下停车场上,一辆汽车也没有,自己那汽车,不知道已开到哪里去了。燕西顿脚道:“时候已经不早了,他们还要捣乱,今天别想回去了。”清秋道:“你叫了他们走开的吗?”燕西发急道:“这叫怪话了,我们两人,始终谁也没离开谁,怎么我会吩咐他呢?”清秋道:“也许他们见我们上山去,他以为不下山了,所以把车子开回家去了。”燕西沉吟着道:“也许是这样的。但是他们太混蛋,我又没说上山不下来,为什么着急要走呢?这一定是他们在家里晚上有什么聚会,所以赶了回家去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要说闲话了,想个什么法子进城吧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么法子想呢?除非是这儿有车,搭人家的车进城。现在这儿一辆车也没有,就是搭车也没有法子办。”说时,他们在空场里不住地徘徊。清秋一言不发,只是生闷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