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西山的电灯,虽不是城里去的,然而他们那里自设有磨电厂,倒彻夜通亮。屋子里的电灯,罩着两个带穗子的细纱花罩,别有一种光彩。窗子的玻璃门虽然关上,两扇百叶木门,就没有带拢。隔着了窗子,看那外面,树颠秋月,只在薄薄的秋云里猛钻,如冰梭织絮一般。依着纱灯之边,有两只珊瑚色玻璃瓶,各插了一束晚香玉和玉簪花。到了这晚上,透出一种很浓厚的幽香。这时,清秋想到huáng之隽的《翠楼吟》,什么“月魄荒唐,花灵仿佛,相携最无人处”,倒有些像这秋夜眠花,山楼看月的情形了。秋夜虽不像冬夜那样长,却也不像夏夜那样短。这月光之下,照着许多人家,人家的痴儿爱女,到了这时,都也拥着温暖的枕被,去寻他的好梦。人心各异,梦境自然也不一样。可惜这梦,只有做梦的人,自己知道。若是那天上月亮里,真有一个嫦娥,她睁开一双慧眼,看月光下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,大家都在做梦,那梦里所现的贪嗔痴顽,光怪陆离,一些梦中人颠三倒四,都像登场傀儡一般,嫦娥虽然可笑他们,恐怕还是要可怜他们呢。
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
这晚人间天上,一宿情形,按下不表。却说次日清晨,清秋便醒了。这房间的窗户,偏向东南,一轮初出的红日,拥上山头,窗户正照得通亮耀目。她就对墙上挂的大镜,用小牙梳,把一头蓬松的乌丝理了一理,一个人正对了镜子出神。燕西在chuáng上一翻身,睁眼看见清秋在理晨妆。便笑道:“你为什么起来得这样早?”清秋道:“我是非在自己的chuáng子,就睡不着觉。”燕西道:“反正是今天进城,忙什么?难道还会像昨天一样不成?又关在城外。”清秋微笑道:“这倒是你一句实话,别反着说了。”清秋说话时,正弯着胳膊,绕到脖子后去理发。燕西看见她这雪藕似的胳膊,便笑道:“清秋,我想起一首诗来了。念给你听听,好不好?”清秋笑道:“我很愿意领教。”燕西一面起chuáng,这里一面念道:一弯藕臂玉无瑕,略晕微红映浅纱,不耐并头窗下看,昨宵新退守宫砂。清秋红了脸,说道:“呸!这是哪里的下流作品?轻薄之极!大概是你胡诌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这是抬举我了。我的诗,是六月天学的,有些臭味。别人可以瞒过,你还什么不知道吗?”清秋道:“既然如此,你是哪里找来的这样一首诗?”燕西道:“我只记得是什么杂志上看到的,因为很是香艳,就把它记下来了。”清秋道:“据我舅舅说,你的诗有些进步了,这诗大概是你诌的。我非罚你不可。”燕西道:“要罚我吗?怎样的罚法呢?”清秋笑道:“不罚你别的什么,依然罚你作一首诗。”燕西道:“这个处分不轻。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对付。作诗我实在不行。作了不好,罚上加罚,那怎么办呢?”清秋道:“到了那个时候再说。但是作得好,也许有些奖励。”燕西笑道:“命令难违,我就拼命地作一首吧。”他说这话之后,洗脸喝茶,闹了半天,口里总是不住地哼着诗。后来笑道:“有了,我念给你听吧:昨宵好梦不荒唐,风月真堪老此乡……”清秋手上正拿着手绢,便将手绢对着燕西连拂了几拂。口里连说道:“嘿!嘿!不要往下念了。反正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。下面你不念,我也知道了。”燕西道:“要我作是你,不要我作也是你。你又不出个题目,糊里糊涂的,叫我何从说起?”清秋笑道:“这样说,你倒是有理。本来要罚你,但是因为你这诗作得典则一点,的确有些进步,我就将功折罪,饶恕了你吧。”燕西道:“念两句诗,你就将功折罪,若是四句全念出来,岂不是大大地要赏一下吗?”清秋笑道:“赏是要赏你,不过赏你二十六板就是了。”两个人说笑着,茶房进来说,汽车已开回来了。于是燕西开发了旅馆费,和清秋坐车进城。燕西在路上,对于汽车夫并没有加以申斥,也没有另说别的什么话。
进城之后,先送清秋回去,然后自己才回家。一进门,只见凤举板着面孔,从二门出来。燕西倒吓了一跳,以为老大是发他的气。凤举见了燕西,便问道:“我要坐车,你回来得正好。”燕西道:“你坐去吧,车子还没有开进来呢。”他因凤举也没有说什么,自回上房。刚刚走不了几步,凤举又追来道:“老七!老七!我有话吩咐你。”燕西听说,便回身站住了。凤举道:“你到里面不要说碰到我,也不要说我坐车子出去了。”燕西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?何必瞒人?”凤举道:“我自然有我的缘故在内,你就不必多问了。”燕西一想道:一定又是这一趟出去,今晚上不回来的,不愿人家跟踪去追寻。自己也就默然不语。凤举去了,燕西走到上房混了一阵,然后才回自己屋子里去,正向沙发上一躺,要补睡一个中觉。忽见鹏振推门而入,说道:“你昨晚上又到哪里鬼混去了?找了你半天,也找不着人。”燕西道:“我去看电影了,回来的时候,我找你也找不着哩。”鹏振笑道:“你有什么不知道的?还不是那个老地方。你回来的时候打个电话,不就找着我了吗?”燕西道:“我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,我找你做什么呢?”鹏振道:“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吗?中秋晚上,你当着大家的面,大chuī大擂的,说要给人家捧场,怎么现在就抛到脑后去了?人家痴汉等丫头,可是天天在那里指望着呢。”燕西道:“不就是白莲花的事吗?她登台还有几天呢。”鹏振道:“有几天,总得先预备着呀。你是在高兴头上说了一句,能算不能算,自己也没有准儿,那白莲花可是当着一道圣旨,全盼望着呢。”燕西道:“这倒奇了,三哥比她本人还着急些。”鹏振道:“这不gān我的事,我管得着吗?不过白莲花为了这事,天天打电话到老刘那里去麻烦,看那样子是很着急,你总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对。不然,人家要急坏了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如此,晚上我们在老刘家里聚会得了。”鹏振道:“你说了可要去。不然,我先告诉了人家,你又不到,我倒对人家撒谎似的。”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,我哪里也不去,一定到。”鹏振看那样子不假,自走了。
燕西掩上门刚要睡,门又一推。燕西道:“咳!人家正要睡觉,这门就不断地有人开。”抬头一看,却是鹤荪。燕西还没有开口,鹤荪先说道:“老七,昨晚上你打牌去了吗?怎么这时候要睡觉?”燕西道:“昨晚上我看电影去了。”鹤荪道:“看电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来吗?”燕西道:“我这怎样没回来?我是十二点多钟来的。”鹤荪道:“你当面撒谎。我昨天晚上,就睡在这里的,我睡到十点才醒,你不但昨晚没回来,今天早上你也没有回来吧?”燕西道:“二哥又和二嫂吵上了,所以又到外面来睡。二嫂不知道这一层缘故,倒要说我从中生是非了。”鹤荪道:“哪个说吵了?上次吵着,一直闹得父亲知道,骂了我一顿,我只好递降表,现在要吵也只好忍耐呀。昨天是你二嫂来了客,把我驱逐出境的。”燕西道:“来了谁?”鹤荪道:“是家里的客,不是外来的客。”燕西道:“哦!是了。听说老大昨晚上回来,和大嫂又生气,大概二嫂把大嫂拉过去了。”鹤荪道:“倒不是二嫂拉,是大嫂自己去的,你还不知道呢?有个大问题,还没有闹开,若是一闹开,这戏就有得唱了。”燕西道:“什么大问题?我倒想不起来。”鹤荪道:“难道你一点都没听见吗?老大这一向子不回来,我从前以为他不过住在饭店里,谁知道他倒大chuī大擂,现在居然在外面赁房子住了。”燕西道:“也不算意外,外面大家早就传说他给晚香赎身,赎身之后,家里固然是不能来,老住在饭店里又不是个办法,你想他不赁房子,将应该怎样办?”鹤荪道:“你倒说得好,就让大嫂不说话,你想父亲知道了,岂能轻易放过?玩是不要紧的,居然把人弄回来,而且还另住,这未免找麻烦。”燕西道:“他事已做了,只好大家瞒到底,难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?”鹤荪道:“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,但是这事,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,要瞒到底万万不能够。有一天,这事突然说破了,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台。”燕西笑道:“他比我们法子多,不要替他发愁,他有法子办这事,他自然有胆量担当下来,我们只要和他守秘密,不说出来就是了。”鹤荪道:“这事关系极大,我们当然不能乱说,可是你一高兴起来,就不顾利害,什么也说得出来的,正是你自己小心一点吧。”燕西道:“你就为这事来告诉我的吗?”鹤荪道:“那倒不是,我昨天在这儿睡觉,丢下了一个日记本子在你这枕头底下,你看见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