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之后,金太太屋子里,照例婆媳母女们有一个谈话会。道之带了小孩子,随便地坐在金太太躺的软榻边。那小贝贝左手上抱了一个洋囡囡,右手拿了一块玫瑰jī蛋饼,只管送到洋囡囡嘴边,对它道:“你吃一点,你吃一点。”金太太伸手抚摸着贝贝的头发,笑道:“傻孩子,它不会吃的。”贝贝道:“刘家那小弟弟,怎样会吃呢?”金太太笑道:“弟弟是养的,洋囡囡是买的啊。”佩芳在一边,笑问道:“你说弟弟好呢,还是洋囡囡好呢?”贝贝道:“弟弟好。舅母,你明天也给我养一个弟弟吧。”这一句话,说得通屋人都笑了。道之道:“你准知道是弟弟吗?真是弟弟,姥姥就要欢喜弟弟,不喜欢你了。”贝贝听说,就跑到金太太身边去笑道:“姥姥,我跟着你玩,我跟着你睡。”金太太抱起来,亲了一个嘴,笑道:“你这小东西,真调皮,说话实在引人笑。”道之道:“妈,这些个下人,都添起小孩子来,那是真不少,怎样疼得过来?”金太太道:“怎样疼不过来?我和旁人不同,无论多少,我都是一样看待。”道之道:“妈这一句话,我就有个批评,就以老七婚事而论,你老人家,就没有像处分其他几个儿女婚事那样痛快。”金太太道:“事情完全都答应你们了,你们要怎样办,就怎样办,我怎样不痛快?”道之笑道:“你老人家真能那样痛快吗?这里一大屋子人,这话可不好收回成命啦。”金太太也笑道:“你这孩子在你父亲面前用了一些手腕,这又该到我面前来用手腕了。你说这话,显然还有半截文章没有露出来。”道之笑道:“我哪敢用什么手腕呢?就是我从前说的老七婚期的话,你老人家不是说明年再说吗?但是老七的意思还是要马上就办。你老人家若是痛快的答应,就依他的办法。”金太太道:“照他办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但是我不明白,他为什么要这样的急法?”道之道:“这个我也不十分清楚。但是我听见说,这位冷姑娘的母亲要回南去。若是婚期还早,她就带了姑娘走。老七总怕这一去,不定什么时候回来,所以情愿先结婚。”金太太道:“何以赶得这样巧?”道之道:“就是因为人家要走,老七才这样着慌呢。”金太太道:“婚事我都答应了,日子迟早,那还有什么问题?可是办得最快,也要一个月以后,因为许多事情,都得慢慢去筹办。”道之道:“据老七说,什么也不用办,开个茶会就行了。”佩芳笑道:“那岂不是笑话?我们许多亲戚朋友不明白,说是我们借了这个缘故省钱,面子上怎样抹得开?”道之见事情有些正谈得眉目了,佩芳又来插上这样一句话,心里很不高兴。一回头道:“那有什么要紧?说我们省钱,又不说我们是làng费。”佩芳白天让她碰了一下,心里已十分不高兴。这回子又碰了道之一个钉子,实在有气。但是她对于姑娘,总相让三分的,就没做声。玉芬坐在屋犄角边,却鼻子一呼气,冷笑了一声。道之见玉芬此种形状,明知她是余忿未平,存着讥笑的态度。但是自己立定主意,也绝不理会她们有什么阻碍,只瞟了玉芬一眼,也就算了。因故意笑着对金太太道:“你老人家若要怕麻烦,事情都jiāo给我办,我一定能办得很好的。”润之在一边,又极力地怂恿,金太太受了她们姊妹的包围,只得答应了。说道:“既然这样,日子我不管,就由阿七自己去酌定吧。要花多少钱,叫他自己拟个单子来,我斟酌了把他叫来办,我有几句话问他。”一回头,见秋香站在门边下,用了小剪刀慢慢剪手指甲。便道:“秋香,你又在这里打听消息。这全都明白了,明天让你到报馆里去当一个访事,倒是不错。把七爷给我叫来。”秋香扑哧一笑,一掉头就来叫燕西。
燕西在家里等消息,知道事情有了结果了,心里正欢喜。不过和家庭表示决裂了的,这个时候,忽然掉过脸来,转悲为喜,又觉不好意思。因此只拿了几本小说,缩在屋子里胡乱地翻着看。秋香一推门,便喊道:“七爷,你大喜啊。”燕西笑道:“什么事大喜?”秋香笑道:“事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,你还要瞒人吗?这位新少奶奶,听说长得不错,你有相片吗?先给我瞧瞧。”燕西笑着推她道:“出去出去,不要麻烦!”秋香道:“是啊!这就有少奶奶了,不要我们伺候了,可是我不是来麻烦你的。太太说,请你去呢。”燕西道:“是太太叫我去吗?你不要瞎说。”秋香道:“我怎敢瞎说?不去,可把事情耽误了。”燕西想不去,又真怕把事情耽误了。去呢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便道:“你先去,我就来。”秋香拖着他的衣裳道:“去吧,去吧。害什么臊呢?”燕西笑道:“别拉,我去就是了。”秋香在前,燕西只走到金太太房门口为止。金太太见他穿了一件米色薄呢的西服,打着鹅huáng色大领结子,头发梳得光而又滑,平中齐缝一分。便道:“你这是打算做和尚的人吗?做和尚的人,倒穿得这样的时髦!”燕西只是站着笑。道之道:“进来啊!在外头站着做什么?你所要办的事,妈全答应了,这就问你要花多少钱,自己开一个单子来。”燕西听说,还是笑,不肯进去。金太太看着,也忍不住笑了。因道:“究竟还不像老大老三那样脸厚,大概过个一两年也就够了。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?你若是不说,我可不会办。”燕西被bī不过才道:“我的话,都由四姐代表就是了。”说毕,掉身自去。这里金太太屋子里,依然谈笑。
佩芳伸了一个懒腰道:“今天怎么回事,人倦得很,我先要去睡了。”说毕,也抽身回房去。刚到屋子里,玉芬也来了。因道:“大嫂,你看老七这回婚事怎样?事情太草率了,恐怕没有好结果。”佩芳道:“以后的事,倒不要去说它。我不知道之为什么这样包办?”玉芬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金家人件件事是讲面子,何以对这种婚姻大事,这样的马虎从事?你望后瞧吧,将来一定有反悔的日子。”佩芳叹了一口气道:“自己的事情还管不着,哪有工夫去生这些闲气?”玉芬道:“怎么样?大哥还是不回来吗?”佩芳道:“可不是!他不回来那要什么紧?就是一辈子不回来,我也不去找他。不过他现在另外组织了一分家,知道的,说是他胡闹。不知道的,还要说我怎样不好,弄得如此决裂。所以我非要他回来办个水落石出不可。我原是对老七说,他要不回来,就请老七引我去找他。偏是老七自己又发生了婚姻问题,这两天比什么还忙,我的这事,只好耽误下来了。”玉芬道:“我想让大哥在外面住,那是很费钱的,不如把他弄的人一块儿弄回来。”佩芳脸一板道:“这个我办不到!我们是什么家庭,把窑姐儿也弄到家里来?莫要坏了我们的门风。”玉芬道:“木已成舟了,你打算怎么呢?”佩芳道:“怎么没有办法?不是她走,就是我走,两个凭他留一个。”玉芬笑道:“你这话又不对了。凭你的身份,怎样和那种人去拼呢?等我和鹏振去谈一谈,让他给大哥送个信,叫他回来就是了。”佩芳道:“老三去说,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。老实说,他们都是一批的货!”玉芬道:“惟其他们是一路的人,我们有话才可以托他去说。鹏振是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的。我若是有情有理地和他谈话,他也不能随便胡闹,必定会把我们的意思慢慢和大哥商量。”佩芳道:“你说这话,准有效验吗?倒也不妨试试。怎样和他说呢?”玉芬道:“那你就不必管,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佩芳笑道:“说是尽管说,可不许说到我身上的事。”玉芬笑道:“算你聪明,一猜就猜着了。你想,除了这个,哪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挟制他?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,说是你气极了,决计上医院去,把胎打下来,这一下子,他不能不私下回来和你解决。”佩芳道:“不,不,不。我不用这种手腕对待他。”玉芬笑道:“那要什么紧?他挟制你,你也可以挟制他,孙庞斗智,巧妙的战胜。我这就去说,管保明后天就可以发生效力。”她说毕,转身就要走。佩芳走上前,按住她的手道:“可别瞎说。你说出来了,我也不承认。”玉芬道:“原是要你不承认。你越不承认,倒显得我们传出去的话是真的,你一承认,倒显得我们约好了来吓他的了。”佩芳鼓了嘴道:“无论如何,我不让你说。”玉芬不多说,竟笑着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