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二小姐也就借故,将话扯开,因问燕西道:“真的,这里和冷小姐家里一样,我上次见面,就约了来看她。我这人也是心不在焉,当时说的挺切实,一转身一两桩事儿一打搅,就把事情耽搁过去了。今天到了这里,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去看看她?”燕西笑道:“我实说了吧。人家是快要做新娘的人了,这里有二家兄,她从来没见过,这时忽然见面,她会加倍的难为情。”乌二小姐笑道:“你真是会体贴这位冷小姐的了。人还未曾过门,你就处处替她遮盖。”鹤荪也觉清秋来了有些不妥,便道:“究竟不大方便……”乌二小姐眼珠微微一瞪,脖子一歪,说道:“二爷,你这话我又得给你驳了回去。同是一个女子,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方便,换一个人就不方便?”鹤荪先不说什么,突然站了起来,从从容容地对乌二小姐行了一个鞠躬礼,口里道:“得!我说错了,我先赔礼,再说我的理由。”乌二小姐将身子一偏,笑道:“你要死啊!好好地给我行这样一个大礼做什么?”鹤荪笑道:“你不生气了吗?我再和你把这理由解上一解。你想,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,若在一处,什么话不能说,真也不敢以异性相待。”乌二小姐把脚顿着地板,口里又连说:“得得,不要望下说了,越说越不像话。你不以异性相待,倒以同性相待吗?我们自己是个女子,承认是个女子,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,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性相待?难道把我当做男子,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?”鹤荪被她一驳,驳得哑口无言,只站着那里发呆。燕西道:“密斯乌,不是我替二家兄说一句,他这话没错。他说不以异性相待,并不是藐视女子。他以为当是同样的人,就说他自己当自己是个女子,也未尝不可。不然,他何以不说不敢以女子相待,要说不敢以异性相待哩?这分明他不说女子弱于男子,甚至于说女子qiáng于男子,也未尝不可。我这话不但是在这屋子里敢拿出说,就是照样登在报上,也不至于有人说不对。”乌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,又望了望曾美云。曾美云望着燕西,也是微微一笑。复又点了点头道:“说得好,说得很好,理直气壮,让人没法子驳你。老二,你可别屈心,你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意思吗?”鹤荪不多说了,只是微笑。燕西笑道:“得了,这一篇话,我们从此为止,不要望下谈了。由我和二家兄认个错,算他失言了。密斯曾,你看这事如何?”曾美云第一次就觉得燕西活泼有趣,今天燕西说话,硬从死里说出活来,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。便望着燕西笑了一笑。燕西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用意,她笑了出来,也就回报她一笑。曾美云眼珠一转,因道:“七爷,我要求你一件事情,成不成?”燕西道:“只要是能办到的,无不从命。”曾美云道:“这事很小,你一定可以办到。我明日下午,到这里来拜访你,请你介绍我和新夫人见一见,这事大概没有什么为难之处。”燕西道:“那何必呢?不多久的时候,她就可以和大家见面的。”曾美云道:“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,她是不肯说话的,要和她谈谈,很不容易。现在就和她相见,就可以很随便的谈话,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,我还算是她一个老朋友,可以照应照应她了。你若是不答应,就是瞧不起我,不肯介绍了。”燕西道:“言重言重。密斯曾真要见她,也未尝不可……”说到这里,话说得很慢,尾音拖得很长,似乎下面这句话,非说不可,而又有不可说的情形,只管望着了曾美云的脸。她扑哧一笑道:“你不要小心眼儿,我也知道你介绍女友和新夫人见面,那是很犯忌讳的,但是不要紧,我和密斯乌一块儿来。”乌二小姐道:“别约我,我怕没有工夫。”曾美云见她如此答复,却也并不向下追问。大家瞎闹了一阵子,各自散去。
到了次日上午,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。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,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,他在家里睡着,并没有起chuáng。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。她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片子,在上面写道:“七爷,我是按照时间,拜访大驾来了,不料又是你失信。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,也许晚上能见面。”丢下这个片子,她就走了。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,燕西刚刚是起chuáng,李贵将名片递上,燕西两手擦着胰子,满胳膊都起了白泡,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,正在擦面,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,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,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。看完了,将头一摆。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,就给他扔在桌上。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,后来用手摸起,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抽斗里。因为明日间一天,后日就过大礼。这一过大礼,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日子。这样一来,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。
洗过脸后,只喝半碗红茶,手拿着两片饼gān,一面吃着,一面就到道之这边来了。道之正伏在桌上起什么稿子,燕西一进来,她就将纸翻着覆过去了。燕西道:“什么稿子不能让我看?”道之道:“你要看也可以。”燕西听说,伸手便要来拿。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:“我还没有把这话通知你的姐夫,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?”燕西笑道:“我明白了,开送我喜礼的礼单呢。这回事,四姐帮我帮大了。什么礼物,也比不上这样厚。这还用得送什么礼?”道之笑道:“你这话倒算是通情理的。不过日子太急促了,我只能买一点东西送你,叫我做什么可来不及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正为了这件事来的,你看什么日子最合宜?”道之道:“在你一方面,自然是最快最合宜。但是家里要缓缓的布置,总也会迟到两个礼拜日以后去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不行。”道之道:“为什么不行?你要说出理由来。”燕西笑道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,不过我觉得早办了,就算办完了一件事。”道之道:“我们没有什么,真是快一点,也不过潦草一点,可不知冷家愿意不愿意?”燕西道:“没有什么不愿意,真是不愿意,我有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。”道之微笑,一手撑着桌子,扶了头,只管看燕西。燕西穿的西服,两手插在口袋里,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道之咳嗽了一声,他马上站住,一翻身就张口要说话似的。道之笑道:“我没有和你说话哩,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燕西不做声,两手依然插在袋里,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猛不提防,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,站不住,把身子向后一仰,不是桌子撑住,几乎摔倒。抬头一看,是刘守华进来了。他笑道:“你瞧,找急找到我屋子里来了!”燕西笑道:“这也不能怪我一个人,你也没有看见我。若是你看见了我,早早闪开,就不会碰着了。”刘守华笑道:“你这是先下手为qiáng了。我没有说你什么,你倒怪起我来了?什么事,你又是这样热石上蚂蚁一般?”道之就把他要将婚期提前来的话说了一遍。刘守华道:“提前就提前吧,事到如今,我们还不是遇事乐得做人情。也不必太近,gān脆,就是下一个礼拜日。老七,你以为如何?”燕西听说,便笑了一笑。道之道:“今天是礼拜三了,连头带尾,一共不过十天,一切都办得过来吗?”燕西道:“办呢,是没有多少事可办的了。”道之笑道:“反正你总是赞成办的一方面。好!我就这样的办。让我先向两位老人请一回示。若是他赞成了,就这样办去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回事情,好像是内阁制吧?”道之道:“这样说,你是根本上就要我硬做主。你可知道为了你的事,我得罪了的人,对于各方面,我也应该妥协妥协一点?”刘守华笑道:“江山大事,你做了十之八九,这登大宝的日子,索性一手办成。由你做主。你客气未必人家认为是妥协吧?”道之一挺胸道:“要我办我就办,怕什么?”刘守华点点头,接上又鼓了几下掌。道之将桌上开的一张纸条,向身上一揣,马上就向上房里去了。刘守华走过来执着燕西的手,极力摇撼了几下,望着燕西的脸,只管发傻笑。燕西也觉有一桩奇趣,只管要心里乐将出来,但是说不出乐的所以然。刘守华看了他那满面要笑的样子,笑道:“这个时候,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你心里那样痛快的了。不过你要记着,你四姐和你卖力气不少,你可不要新人进了房,媒人扔过墙呀。”燕西听说,还只是笑,一会儿,道之由里面出来,说是母亲答应了,就是那个日子。这样一来,燕西一块石头,倒落下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