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璧安这才明白过去,自己几乎弄错,也来不及说是了,微微和吴蔼芳点了一下头,便向婚书上盖章。盖完了章,他又忘了退回原处,只管站在那边看吴蔼芳盖印。吴蔼芳盖完,一抬头,见他还站在这里,便道:“我们这应该退回原处了。”卫璧安微微应了一声哦哦,自退下来。这一种情形,燕西都看在眼里。这以后证婚人介绍人来宾致颂词,都是些恭维的话。有些调皮的青年男宾,虽然想说几句,见那上前的主婚人证婚人,都是郑而重之的样子,也不敢说。到了后来,是主婚人致谢辞,因为是在金家,金铨就向宋润卿谦让了一下,说是润卿兄请。宋润卿拱着手,大马褂袖口齐平额顶,连连拱揖道:“总理请,总理请,兄弟不会演说。”金铨一想,既是不会演说,若是勉qiáng,反觉得不好。因此,自己便由主婚人的位置,向中间挤了一挤,挺着胸脯,正着面孔,用很从容的态度说道:“今天四小儿结婚,蒙许多亲友光临,很是荣幸。刚才诸位对他们和舍下一番奖饰之词,却是不敢当。我今天借着这个机会,有几句话和诸位亲友说一说。就是兄弟为国家做事多年,很有点虚名,又因为二十三年来,总办点经济事业,家中衣食,不觉恐慌。在我自己看来,也不过平安度日,但是外界不知道的,就以为是富贵人家。富贵人家的子女,很容易流于骄奢yín逸之途。我一些子女,虽还不敢如此,但是我为公事很忙,没有工夫教育他们,他们偶然逸出范围,这事在所不免。所以从今以后,我想对于子女们,慢慢地给他一些教训,懂点做人的方法。燕西和冷女士都在青chūn时代,虽然成了室家,依然还是求学的时代。他们一定不应辜负今天许多亲友的祝贺,要好好地去做人。还有一层,世界的婚姻恐怕都打不破阶级观念。固然,做官是替国家做事,也不见得就比一切职业高尚。可是向来中国做官的人,讲求门第,不但官要和官结亲戚,而且大官还不肯和小官结亲戚。世界多少恶姻缘由此造成,多少好姻缘由此打破,说起来令人惋惜之至!”他说到这里,四周就如bào雷也似的,有许多人鼓起掌来。金铨是个办外jiāo过来的人,自然善于辞令,而且也懂得仪式。当大家鼓掌的时候,他就停了没有向下说。鼓掌过去了,他又道:“我对于儿女的婚姻,向来不加gān涉,不过多少给他们考量考量。冷女士原是书香人家,而且自己也很肯读书,照实际说起来,燕西是高攀了。不过在表面上看起来,我现时在做官,好像阶级上有些分别。也在差不多讲体面的人家,或者一方面认为齐大非偶,一方面要讲门第,是不容易结为秦晋之好的。然而这种情形,我是认为不对的。所以我对于燕西夫妇能看破阶级这一点,是相当赞同的,我不敢说是抱平等主义,不过借此减少一点富贵人家名声。我希望真正的富贵人家,把我这个主张采纳着用一用。”说到这里,对人丛中目光四散,脸上含着微笑。男宾丛中,又啪啪地鼓起掌来。金铨便道:“今天许多亲友光临,招待怕有不周,尚请原谅!今天晚上,还有好戏,请大家听听戏,稍尽半日之乐。统此谢谢!”说毕,对来宾微微鞠躬。这是总理表谢意,和平常的主婚人不同,来宾看见,也陪着一鞠躬。真有几位来宾,还在人丛里走出来,忙着一鞠躬的。这些仪式过去了,便是谢来宾,新郎新妇退席了。
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
这时,清秋还只认得公公,在男族一堆里面,站着有老有少,谁是谁,还是分不清楚。清秋心里虽然为这事踌躇,可是人家早已替她打算好了,行过婚礼之后,依然引到休息室里,暂时休息。一会儿,傧相重新将她引上礼堂,这时宾客都退了,男家老少约有一二十位,随便地坐在那边,一出来,就见自己公公,引了一二个妇人一块儿向前来。挤挨着公公是位五十上下的太太,清秋一看就明白,那是婆婆了。正面放了两把太师椅,铺了围垫,他两人过来就分左右坐下了。两个傧相把清秋引到下面,燕西却由身后转出来了。说道:“这是父亲和母亲。”说毕,声音放低了几倍道:“你三鞠躬。”清秋这里礼还没有行下去,老夫妇两人已站起来了。清秋行礼,他俩含着微笑,也微微一点头。礼毕,金铨道:“新妇今天也很累,其余只一鞠躬吧。”于是老夫妇俩站开,二姨太上来,她不坐了,只靠住椅子站着一点头下去。又其次,便是翠姨,她先笑道:“不敢当!不敢当!”连椅子边都没站过去,就是侧面立了。清秋偷眼一看,见她尖尖脸儿,薄敷胭脂,非常俊秀,穿了一件银红色的缎袍,腰身只小得有一把。起先还以为她不定是哪位嫂子,这时燕西告诉她是三姨太,心里才明白,不料公公偌大年纪,还有这样花枝般的一位姨母,于是也是一鞠躬相见。她过去之后,哥嫂们便一对一对地由燕西介绍,都是彼此一鞠躬。清秋偷眼看这些人,都还罢了,惟有那三嫂一双眼睛很是厉害,一刹那之间,如电光一般,在人周身绕了一遍。这时,道之笑着从人丛中走了出来道:“老七,我的情形特别一点,用不着介绍,我为你们的事,多少总出了一点力,你两个人给我三鞠躬谢一谢,成不成?”燕西笑着答道:“成!你请上。”道之道:“别忙,我还有一个人儿。”于是回过手去对身后连招了几下,刘守华一见,就笑着出来了。燕西真个陪着清秋向他们二人三鞠躬。他们夫妇走了,敏之、润之、梅丽,都是认识的,只一齐走出来,平行了一鞠躬。行完礼之后,金太太就走过来了,因对四个傧相道:“各位请休息休息吧,小姐们都忙累了。”又对梅丽道:“牵新娘子到新房里去吧。”梅丽颔首,就引清秋到上房里来。
清秋只觉转过几重院子,还绕几道走廊,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,旁边一道小曲廊,通到上房。上房是三楼三底,一所中西合璧的屋子。屋外是道宽廊,照样的有四根朱漆圆柱,由上通下,所以?扇门窗,齐上朱漆,好在并没有配上一点其他的颜色,倒也不见得俗。窗扇里只糊着白纸和白纱,也不用其他的颜色。沿着走廊,垂了八盏纱罩电灯,也只是芽huáng色的。清秋一看,心里倒觉非是那样热闹,心里倒是一喜。院子里有一株盘枝松树,虽不很大,已经高出屋脊,此外有几株小松,却很矮。西屋角边,栽了有一丛竹子,这时虽半已凋huáng,倒是很紧密。此外就是几堆石头,上面兀自挂着枯藤,却没有别的点缀。走进屋子里去,屋子都是雕着仿古?扇,糊了西洋图案花纸,左边一个木雕大月亮门,垂了湖水色的双合帷幔。帷幔里面两只四五尺高的镂花铜柱烛台,插着一双假的红烛,这正是清秋往落花胡同初见燕西的时候所看到的,乃是两个红玻璃罩,里面藏着小电灯泡。屋里的木器家具,一律是雕花紫檀木的,这因为清秋说过,在中国的图画上,看到古来那些木器,含有美术意味,很是古雅,所以燕西就按照她的话,采办起来。有些东西是家里的,有些东西还是在旧王府里买出来的。清秋进屋之后,便有秋香、小兰给她除了喜纱,让到chuáng上坐了。chuáng也是紫檀的架子,清秋以为必是硬邦邦的,可是一坐下去,才知道下面也安有绷簧。心想,这些东西,不知是谁所办?没一样不令人称心合意的。这样好屋子,不说有一生一世享受,就是能住个十天半月,此生也就不枉了。刚才在家里那一番的愁闷,到了此时都已去个gān净。心里欢喜,脸上愁痕自然也就去个gān净。那新人所应有的喜色,就充满了眉宇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