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凤举心里,比他更为难,今年为讨了这房姨少奶奶,另立门户,差不多亏空到一万上下。东拉西扯,把账还了一半,还欠四五千,简直没有法子对付。这还罢了,佩芳又有一个老规矩,每年过年,要给五百块钱散花。今年讨了姨少奶奶,这钱更得痛痛快快拿出,不然,她就要生是非的。本来想到银行里去移挪几个钱,无如今年银行里生意不好,也是非常的紧,恐怕不容易移挪。若是和朋友们去移挪吧,一两千块钱,还不至于移挪不动,无如又不肯丢下这面子,心里老是为难。转眼就是yīn历二十八了,账房里正忙着办过年货。凤举从衙门里回来,一直就到账房里来,只见满地下堆着花爆,屋外走廊上,一排悬着七八架花盒子。柴先生正数好了一沓钞票,拿在右手,左手便要去按叫人铃。凤举一脚踏进屋来,笑道:“今年又买这些花爆,我是全瞧着别人快活。”柴先生正要搭话,进来一个听差,于是将钱jiāo给他,让他走了,起身又关上了门。这才笑道:“我也看出来一点,这几天,大爷似乎很着急。”凤举见旁边有一张靠椅,坐着向上一靠,笑着叹了一口气道:“糟透了,我是自作孽,不可逭。”柴先生道:“我估量着,大爷大概还差六七千块钱过年吧?”凤举道:“六七千虽不要,五千块钱是要的了。你说,这事怎么办呢?”柴先生道:“大爷是不肯出面子罢了,若是肯出面子,难道向外面移挪个五七千块钱,还有什么问题不成?”凤举道:“不要说那样容易的话,这年关头上,哪个不要钱用,哪里就移挪到这些?你……”说到一个“你”字,凤举顿了一顿,然后笑道:“我也成了忙中无计,你能不能给我想一条路子?”柴先生笑道:“我这里是升斗之水,给大爷填填小漏dòng,瞒上不瞒下,还盖得过去。这五七千的大账……”凤举不等他说完,便道:“我知道,我是因为你终年gān账的事,或者可以想法,并不是要你在账房里给我挪动这些个钱。”柴先生笑道:“有是有一条路子,不知道大爷可肯办?”说时,把他坐的小转椅,挪一挪,挪得靠近了凤举,轻轻地道:“吴二少爷一万块钱,叫我送到一家熟银行去存常年,商量要一分的息,何不挪用一下?”凤举道:“哪个吴二少爷,有这样多的钱要你去放?”柴先生道:“就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少爷,还有谁呢?”凤举道:“这真怪了,他是一个不管家中柴米油盐的人,怎样会有这些钱放账?”柴先生道:“这自然不是公款,吴府上也不至于为这一笔款子,要少爷来和我商量,这大概是少爷自己积下的私账吧?”凤举动了脚,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!我真不如人,我每月挣了这些个钱,还闹一屁股亏空,人家当大少爷,却整万的有钱放私债。”柴先生听说,只笑了一笑。凤举道:“有什么法子没有?若有法子,瞒着把那笔款子先挪来用上一用。”柴先生道:“有什么不可以,就说有人借着用一用,十天半月奉还,多多地加些利钱就是了。”凤举道:“利钱不成问题,我也就是过年难住了,过了年,我就有办法了。”柴先生道:“让我来问一下看。”于是拿起桌上的座机电话,和吴宅通了一个电话。恰好那边吴佩芳的兄弟吴道全在家里。柴先生在电话里告诉了他,说是有人借那一笔款子,充着过年关,愿出月息二分,可不可以借出去?吴道全就答应考量一下,下午要到这边来,回头当面回你的信就是了。柴先生放下电话机,笑道:“有点希望了,大爷回头听信吧。”凤举虽不敢认为有把握,也只好无望作有望。
到了下午,吴道全果然来了,他且不见柴先生,一直就来探望佩芳。这个时候,凤举和佩芳都在家里,吴道全走进院子来,隔着窗户先叫一声大姐。佩芳就在里边答应道:“是二弟吗?”吴道全一面答应着,一面走进来,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了。先只是说些闲话,好像此来并无所谓似的。凤举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,急于要出去问柴先生的消息,就出去了。吴道全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了,因轻轻地笑着对佩芳道:“姐姐那款子现在有人愿按月二分利,承受你这一笔款子,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佩芳道:“是谁的路子?”吴道全道:“是你这里柴先生的路子。”佩芳道:“靠得住吗?若是靠不住,就算出四分利五分利,也不能冒这个险。”吴道全道:“那自然要和你这里账房先生,盘查个清楚明白,不能含糊了事,我为慎重起见,所以先来问问你。你说能办我就办,不能办我就不办。”佩芳道:“你还没有和前途接头,我也不能说死。我全权托付你,你斟酌办吧。”吴道全也不愿多说,怕人家把话听去了,就起身向外边来。佩芳道:“二弟你进来,我还有话和你说。”吴道全进来了,佩芳笑道:“你在柴先生那里,口风得紧一点,不要露出马脚来了。这事让凤举知道了,那就不得了。”吴道全笑道:“我又不是一个傻子,这事何消嘱咐得。”说时,昂昂头笑着出去了。吴道全只当没有事似的,慢慢地踱到账房边来。一见门外廊檐下,挂了许多花盒子,便笑道:“今年花盒子买得不少啊。你们七爷,今年娶了少奶奶,不玩这个了,这是谁来接脚玩哩?大概是八小姐。”柴先生隔着玻璃,在屋子里就看见了,因笑道:“吴二爷,请进来坐坐吧。”吴道全于是背着两只手,慢慢地走了进去。一推开门,见堆了许多花爆,又借此为题,说笑了一阵。柴先生让吴道全坐下,拿了一支雪茄,双手递过去,笑道:“这是好的,二爷尝尝。”吴道全咬了烟头,衔在口里,柴先生就擦了火柴送过去,低低地笑道:“电话里和二爷说的话,二爷意思怎么样?”吴道全道:“办是可以办,不知道是谁要?靠得住靠不住?”柴先生笑了拍着胸道:“这事有兄弟负完全责任。约定了日期,二爷只管和我要钱。”吴道全笑道:“有你做硬保,莫说是一万,就是十万也不要紧。不过你也要告诉这借钱的是谁?”柴先生想了一想,笑道:“这个人你先别打听,只要接洽好了,我当然要宣布的。”吴道全笑道:“是个什么有体面的人,借钱怕破了面子?”柴先生笑道:“既然是个有体面的人,二爷就更可以放心,这钱是少不掉的了。”说到这里,就把债务人的身份,说了一遍,隐隐约约的,就暗指着万总长的兄弟。这万总长的兄弟,在jiāo通界服务多年,手头最是阔绰,每年总有个一二十万,到年节,却也免不了闹亏空。这柴先生和他都很认识。吴道全也觉这种人出面子借一两万块钱,是不至于有事的,大概是因为一处凑钱不容易,所以用集腋成裘的办法,东挪一万,西扯一万,由柴先生和他凑个整数。只要真是他借钱,哪倒是不怕。便笑道:“你说这话,我也知道。但是多久的时期呢?”柴先生想了一想道:“至多一个月。不过不到一个月,也是按月算利钱,决计不会少付的。”吴道全究竟是个少爷,经不得柴先生左说右说,把他就说动了心,满口答应,把这笔款子放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