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大厅在扎彩松枝花球之间,加上许多电灯,这个时候是万火齐明,而且彩色相映,那电灯另有一种光彩。供案前,有两只五狮抱柱的大烛台,高可四五尺,放在地板上,上面点了饭碗粗细的大红烛,火焰she出去四五寸长。再看那些桌上陈设的礼器,也盛了些东西,都是汤汁肉块之类,家中大小男女,这时都齐集了。凤举穿了长袍马褂,向长案右角上,对着一个二三尺高的铜磬拿了磬槌当当当敲了三下。金铨就和金太太一同上前,站在供案之下,齐齐地向祖先遗容三鞠躬。礼毕,又是三下磬,只听得轰通一下,接上哗啦哗啦,院外的爆竹,万颗争鸣,闹成一片。在这种爆竹声中,男女依着次序,向祖先行礼。他们还是依着江南旧俗,走廊下,东西列着两只铜火盆,火炭烧得红红的,上面掩着青柏枝,也烧得噼啪噼啪地响,满处都是一种清香。闻到这香气和爆竹声,自然令人有一种过年的新感想了。在这时,梅丽就笑着跳出来道:“爸爸,你请上,大家要给你拜年了。”金铨看见儿女满堂,自然也有一种欣慰的情态,背了手,在地毯上踱着笑道:“你们一年少淘一点气,多听两句话就是了,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。”但是他这样说时,大家已经将他围困上了,就团团地给他鞠躬。像凤举兄弟们,究竟是儿子,父亲既说不必行礼,也就是模模糊糊过去了。这儿媳们姨太太们是不便含糊的。小姐们也是女子,也只好照样。金铨只乐得连连点头。大家行礼毕,于是一阵风地又来围上金太太。金太太倒是喜欢这件事,她就先笑着在供案面前等着。这自然是平辈的二太太首先行礼。只向下一站,说声太太,“拜年”二字还不曾说出,金太太就向前一把拉住了她,笑道:“我也给你拜年,两免吧。”二太太和她,已是老君老臣了,而且自己也有儿有女,只要面子敷衍一下,也就算了。其次便是翠姨,倒整整地和金太太行了一个鞠躬礼,金太太只点着头笑了一笑道:“恭祝你正月里财喜好,多多赢几个钱。”翠姨笑道:“讨太太的口彩。”不过嘴里这样说,心里却以为单提到赌钱,倒有些寓祝于讽了。金铨也觉得太太这话有些刺激的意味,但是她好像无意说的,脸上还带着笑容,当然不见得要在这个时期和翠姨下不去;心里虽然拴上一个疙瘩,好在这时大厅上,人正热闹忙碌,只一混,就过去了。翠姨只一行礼,其他的人,已经一拥而上,和金太太行礼,翠姨退到一边去,这事就过去了。大厅上大家热闹一会子,时候就不早了,大家就要饭厅上去吃年饭。清秋见事行事,也是跟着了一块儿去。那饭厅上的桌子,列着三席,大家分别坐下。正中一席,自然是金铨夫妇坐了,其余的分别坐下。清秋正挨着润之,却和燕西对面坐下,润之推了她一推,低着头轻轻地笑道:“坐到对面去吧,怎么坐在我这里?”清秋轻轻地笑道:“父亲在这里,不要说了,多难为情?”润之依旧推了推她道:“去吧去吧。”清秋两手极力地按住桌子,死也不肯移动。满堂的人,都含笑望着她。鹏振正和玉芬坐在并排,便回转头去,轻轻地笑道:“你瞧,就是这样,不坐在一处的,他们毫不注意,能坐在一处的,又很认为平常的事。”玉芬回了头,斜看了鹏振一眼,轻轻道:“耍滑头!”说毕,她看见下方还有一个空位,就坐到下方去了,道之又和鹏振紧邻,却拿筷子头,插了两下,旁人看见,都为之一笑。这一餐饭,大家都是吃得欢欢喜喜的。吃完了饭,大家也就不避开金铨,公开地说打牌打扑克。金太太也就邀了二太太、佩芳、玉芬共凑一桌麻雀牌。金铨也背了两只手,站在他们身后,转着看牌。清秋是因为第一次在外过年,少不得想到她的母亲,一人轻轻悄悄地步回房去了。
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
清秋一人到了自己屋子里时,只有李妈在这里,刘妈也去赶热闹去了。想到外边热闹,越觉得这里清静。她一人坐着,不觉垂了几点泪。却又不敢将这泪珠让人看见,连忙要了热水洗了一把脸,重新扑了一点粉。但是心事究竟放不下去,一个人还是默默地坐着。恰好燕西跑了过来拿钱,看见清秋这种样子,便道:“傻子,人家都找玩儿去了,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闷?走!打牌去。”说着,就来拉清秋的手。清秋微笑道:“我不去,我不会打牌,我吃多了油腻东西,肚子里有些不舒服。”燕西一把托了清秋的下巴颏,偏着头对她脸上望了一望,指着她笑道:“小东西,我看出来了。你想起家来了,是不是?”说着,就改着唱戏腔调道:“我这头一猜……”清秋笑道:“猜是猜着了,那也算是你白猜。”燕西道:“我有一个法子,马上让你回去看伯母去,说出来了,你怎样谢我?”说时,一直问到清秋脸上来,清秋身子一低,头一偏道:“不要废话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以为我骗你吗?我有最好一个法子吗!现在不过十点钟,街上今晚正是热闹,我就说同去逛逛去,咱们偷偷地回你们家里去一趟,有谁知道?”清秋道:“是真的吗?闹得大家知道,那可不是玩的。”燕西道:“除了我,就是你,你自己是不会说,我当然也是不能说。那么,哪里还有第三个人说出来呢?不过我若带你回了家,你把什么来谢我呢?”清秋道:“亏你还能说出这种乘人于危的话!我的母亲,也是你的岳母,她老人家一个人,在家里过那寂寞的三十晚,你也应当去看看。再说,她为什么今年过年寂寞起来哩?还不是为了你。”燕西笑着拱拱手道:“是是!我觉悟了。你穿上大衣吧,我这就陪你去。”清秋这一喜自是非凡,连忙就换上衣服,和燕西轻悄悄地走出来。只在门房里留了话,说是街上逛逛去。门口的熟车子也不敢坐,一直到了大街上,才雇了两辆车,飞驰到落花胡同来。
燕西一敲门,韩观久便在里面问是谁,清秋抢着答应道:“妈爹,是我回来了。”韩观久道:“啊哟!我的大姑娘!”说时,哆里哆嗦,就把大门开了,门里电灯下,照着院子里空dàngdàng的。清秋早是推门而入,站在院子里,就嚷了一声妈。冷太太原是踏着旧毛绳鞋,听了一声妈,赶快迎了出来;把一双鞋扔在一边,光了袜子底,走到外面屋子里来。等不及开风门,在屋子里先就说道:“孩子。”清秋和燕西一路进了屋来,冷太太眯眯地笑了,说道:“这大年夜怎么你两人来了?”清秋笑道:“家里他们都打牌,他要我到街上来看今晚的夜市。我说妈一人在家过年,他就说来看你。”冷太太道:“也不是一个人,你舅舅刚走呢。”清秋看家里时,一切都如平常,只是堂屋里供案上,加了一条红桌围。冷太太这才觉得脚下冰凉,笑着进房去穿鞋。燕西夫妇,也就跟着进来了。这一看,屋子里正中那一盏电灯,拉到一边,用一根红绳,拉在靠墙的茶几上。茶几上放着一个针线藤簸箕,上面盖了两件旧衣服。想到自己未来之前,一定是母亲在这里缝补旧衣服,度这无聊的年夜,就可想到她刚才的孤寂了。右边一只铁炉子,火势也不大,上面放了一把旧铜壶,正烧得咕嘟咕嘟的响,好像也是久没有人理会。便道:“舅舅怎么过年也不在家里待着?rǔ妈呢?”韩妈穿了一件新蓝布褂,抓髻上插了一朵红纸花,一掀帘子,笑道:“我没走开,听说姑娘回来了,赶着去换了一件衣服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们又不是新亲戚过门,你还用上这一套做什么?”韩妈笑道:“大年下总得取个热闹意思。”说着,她又去了一会子工夫,就把年果盒捧了来。燕西道:“嘿!还有这个!”于是对清秋一笑道:“今年伯母的果盒,恐怕是我们先开张了。”冷太太听说,也是一笑。这也不懂什么缘故,立刻心里有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景,只是说不出来。韩妈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事,她也是笑嘻嘻的,在桌底下抽出一条小矮凳子,在一边听大家说话。坐了一会子,她又忙着去泡青果茶,煮五香蛋,一样一样地送来。清秋笑道:“rǔ妈这做什么?难道还把我当客?”韩妈道:“姑娘虽然不是客,姑爷可是客啊。难得姑爷这样惦记太太,三十晚上都来了。我看着心里都怪乐的,要是不弄点吃的,心里过得去吗?”她这样一说,大家都笑了。说说笑笑,不觉到了一点多钟。清秋笑着对燕西道:“怎么样?我们要回去了吧?”燕西道:“今天家里是通宵有人不睡的,回去晚一点不要紧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是正月初一时候了,回去吧,明天早一点来就是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妈还让我初二来吗?”冷太太笑道:“是了,我把话说漏了,既然现在是正月初一的时候,为什么初一来,又叫明天哩?不要说闲话了,回去吧,你这一对人整夜地在外头,也让亲母太太挂心。”清秋也怕出来过久,家里有人盘问起来了,老大不方便。便道:“好!我们回去吧,我们去了,妈早点安歇,明天我们来陪你老人家逛厂甸。”于是就先起身,燕西跟在后面,走出门来,依然雇了人力车,一径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