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蔼芳到了家里,一直回自己的卧房,赶快脱了高跟鞋子,换上便鞋,就倒在沙发椅子上,斜躺着坐了。一会子工夫,老妈子进来道:“二小姐,你接电话吧,大小姐打来的电话。”吴蔼芳捏了拳头捶着腿道:“我累得要命,一步也懒得走了。你就说我大不舒服,躺下了。有什么话,叫她告诉你吧。”老妈子笑道:“好好儿的人,gān吗说不舒服呢?你刚才由外面回来呢。”吴蔼芳道:“好啰嗦,你就这样去说得了。”老妈子去了,过了一会儿来说:“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说,请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。”吴蔼芳道:“哎哟!我正想今天早一点睡,偏是她又打电话来找我去。我还是去不去呢?我若是不去,又怕她真有事找我。”老妈子道:“你去一趟吧,坐了家里的汽车去,很快的。”吴蔼芳也不理会她,自躺在沙发椅子上睡了,非常的舒服。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,老妈子请吃饭,才把她叫醒。吴蔼芳道:“什么事?把我叫醒了。”老妈子道:“你不吃晚饭吗?”吴蔼芳道:“这也不要紧的事,你就待一会儿再叫我要什么紧?我躺躺儿,不吃饭了,回头弄一点点心吃就是了。”说着,一翻身向里,又睡了。老妈子看她这样子,也许是真有病,就不敢再啰嗦了。
这一晚上,吴蔼芳也没有履佩芳之约,到了次日下午,才到金家去。佩芳因为自己的大肚子,已经出了怀,却不大肯出门,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待着。吴蔼芳来了,她就抱怨着道:“幸而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。若是有急事的话,等着你来,什么事也早解决过去了。昨天打了一下午的电话,说是你没有在家。等你回来,自己不接电话,也不来,我倒吓了一跳,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。”吴蔼芳笑道:“你不知道,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,忙得汗流浃背。回去刚要休息,你的电话就来了。你叫我怎办?”佩芳道:“这事你也太热心了。又不是一方面的事,何必要你一个人大卖其力气呢?”吴蔼芳红了脸道:“你说什么?我倒不懂。”佩芳道:“我说会务啊!你以为我是说什么呢?”吴蔼芳笑道:“说会务就说会务吧,你为什么说得那样隐隐约约的?”佩芳原是不疑心,听她的话,却是好生奇怪,除了会务,还有什么呢?难道他们的事,倒进行得那样快?那真奇怪了。因笑道:“不要去谈那些不相gān的事,我们还归入正题吧。你看我昨天到处打电话找你,那是什么事?”吴蔼芳道:“那我怎样猜得着?想必总有要紧的事。”佩芳低了头,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,笑道:“你看这问题快要解决了,总得先行预备一切才好。我有几件事,托你去转告母亲。”吴蔼芳道:“我说是什么事,要来找我,原来是这些事,我可不管。”佩芳道:“当然是你可以管的,我才要你管。不能要你管的,我也不会说出口啊。我所要你说的,很简单,就是要你对母亲说,让她来一趟。我们二少奶奶家里,已经来了好几次人了。”吴蔼芳笑道:“不是我说你们金府上遇事喜欢铺张,这种家家有的事,你们也先要闹得马仰人翻。”佩芳道:“你不知道,我是头一次嘛。”说到这里,低了声音道:“我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消息。据我那雇的日本产婆说,我们家的新娘子,已经有喜了。”吴蔼芳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啊!”佩芳道:“不惊奇吗?她说新娘已经怀孕有四个月以上了。这是不是新闻?”吴蔼芳道:“怎么,有这种话?她不能无缘无故,把这种话来告诉你啊!你们是怎样谈起来的,不至于吧?”佩芳道:“我原也不曾想到有这种事,可是我们这里的jīng灵鬼三少奶奶,不知道她怎么样探到了一点虚实。”吴蔼芳道:“她怎样又知道一点虚实呢?”佩芳笑道:“这有什么看不出来?有孕的人,吃饭喝茶,以至走路睡觉,处处都会露出马脚的。”吴蔼芳道:“这位新少奶奶,就是果有这种事,她也未必让日本产婆去诊察啊!”佩芳道:“你真也会驳,还不失给她当傧相的资格呢。告诉你吧。是大家坐在我这里谈心,日本产婆和她拉着手谈话,看了看她的情形,又按着她脉,就诊断出来了。”吴蔼芳道:“这日本产婆子也会拉生意,老早地就瞄准了,免得人家来抢了去。”佩芳笑道:“哪里是日本婆子的生意?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这样做的呢。”吴蔼芳道:“那为什么?这是人家的短处,能遮掩一日,就给人家遮掩一日。又不gān三少奶奶什么事,老早地给人家说破了,不嫌……”佩芳也不觉红了脸道:“不过是闹着玩罢了。我也对她说了,未必靠得住。就是真的,我们老七那也是个小jīng灵虫,他自然很明白。因之再三地对三少奶奶说,无论如何,不要告诉第三个人。”吴蔼芳道:“对了。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罢了。若是姓白,我想你们三少奶奶就不会这样给人开玩笑的。”佩芳道:“不说了,说得让人听见更是不好呢。”吴蔼芳又和佩芳谈了一会儿,她倒想起清秋来了,便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。
这时候,恰好是清秋在家里,闲着无事,将一本英文小说拿出来翻弄。吴蔼芳先在院子里站着,正要扬声一嚷,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见了。连忙叫道:“吴小姐来了。请进来坐,请进来坐。”吴蔼芳进来,见她穿了一件蓝布长罩袍,将长袍罩住。便笑道:“你们府上的人,都能够特别的时髦,现在却一阵风似的,都穿起蓝布衣服来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说起来,真是笑话。不瞒你说,我是个穷孩子,家里没有什么可以陪嫁的,只有几件衣服。我有两件蓝布长衫是新做的,没有穿过。到了这边来,舍不得搁下,把它穿起来在屋子里写字,免得是擂墨脏了衣服。首先是六姐看见,她说这布衣颜色好看,问我是哪里买的?所幸我倒记得那家布店,就告诉她了。她当日就自坐了汽车去买了来,立刻吩咐裁缝去做。她一穿不要紧,大家新鲜起来,你一件,我一件,都做将起来。不过她们特别之处,就是穿了这蓝布长衫之后,手指上得套上一个钻石戒指。”吴蔼芳笑道:“你为什么不套呢?你不见得没有吧?”清秋道:“有是有的。但是我穿这蓝布褂子,原意是图省俭,不是图好看。若是戴起钻石戒指来,就与原意相违背了。”吴蔼芳点点头道:“你这人很不错,是能够不忘本的人。”说着,李妈已经送上茶来,却是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。吴蔼芳拿着杯子看了笑道:“真是古雅得很,喝茶都用这种茶具。”清秋笑道:“说起来,这又不值一笑了。是上次家里清理瓷器,母亲让我去记账。我见有两桶宜兴茶具,似乎都不曾用过的,我就问怎么不用?大家都说,有的是好瓷器,为什么要用泥的?事后我对母亲说,那许多紫泥的东西,放下不用,真是可惜。母亲说,本来那东西也不贱,从前好的泥壶,可以值到五十两银子一把哩。北方玩这样东西的人少,若是哪个单独的用,倒觉不大雅观。你若是要用,随便挑几套用一用,反正放在那里,也是无人顾到的。这样一说,我就用不着客气,老老实实地挑选了许多。吴小姐,你说我古雅得很,在另一方面看起来,也可以说我是乡下人呢。”吴蔼芳笑道:“可不是!这也就叫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了。”她一面说话,一面观察清秋的行动,觉得她也并没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。佩芳所说的话,未必就靠得住。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几句,叫她不要思念母亲。若有工夫到我们那里去玩玩,我们是很欢迎的。坐谈了一会儿,告辞回去。清秋一直将她送到二门口,然后才走回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