右手掐了诀,就手对着水碗,遥遥地在空中连画了几遍,连圈了几圈。做了一套手脚之后,喝了一口饱水,回过头来,呼的一声,就向金铨的卧室窗子外一喷。喷过之后,便拿了朱笔huáng纸,在院子走廊下的电灯光里,伏在一个茶几上画了三道符。鹤荪背了两手,在远远地看着,心里不住地揣想,像这种行为,照着道教中说,这是动天兵天将的勾当了,是如何尊严的事,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闹将起来,看来是未必有何效验吧?他正这样想着,那医生拿了这三道符,就向着天打了三个拱,然后在烛头上将符焚化了。昂着头向了天,两片嘴唇一阵乱动,恍惚口中念念有词,然后左手五指伸开,向天空一把抓下来,捏了一个诀。右手拿了一支朱笔,高抬过顶,好像得着了什么东西似的,连忙掉转身子,向屋子里跑了进来。走到chuáng面前,距离着金铨约摸也有二尺路之远,挺着身子立定,闭了双眼,只管出神。鹤荪兄弟,都静静地跟随在身后,燕西看了这样子,倒吓了一跳,这是什么意思?莫不是传染了中风?那画符医生嘴唇又乱动了一阵,然后两眼一睁,浑身一使劲,将笔对准了金铨的头,遥遥地就画上了三个大圈圈。左手的诀一伸,再向空中一抓,这右手的笔,就如通了电流一样,只管上下左右,一阵飞舞,画了一个不停。这一阵大画之下,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,其余四指,全在下面盘绕起来。鹤荪见他忙个不了,不敢从中插言,只管遥遥地看着他。这时,凤举溜开了那三位西医,特地到屋子里来,看看他是怎么医治的法子。进来之时,便见金铨的面色有点不佳。那医生越画得凶,金铨的面色越不好看。凤举忍耐不住了,走上前,正待和医生说一句话,那医生就像是如有所得,立刻向金铨做抓东西之势,抓了三大把,掉转身去,就向屋子外跑,然后又做抛东西之势,对墙头上抛了三下,将朱笔一丢,喝了一声道:“去!”“去”字刚完,凤举接着在屋子里大嚷起来。原来他这种手脚,凤举却不曾看,只是在屋子里细察父亲的病,伸手一摸金铨两手,已是冰冷。又一摸鼻息,好像一点呼吸没有,不由得嚷了一声不好了。接上道:“快请前面三位大夫来瞧瞧吧。”那画符的医生本来还想做几套手脚,以表示他的努力,现在一听凤举大嚷,知道事已危急,趁着大家忙乱,找了一个听差引路,就溜走了。
这里鹤荪兄弟向屋子里一拥,把chuáng围住,只见金铨面如白纸,眼睛睁着望了众人,金太太从人丛挤了过来,握住金铨的手道:“子衡,你不能就这样去呀!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!我们几十年的夫妻,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?你你……”金太太说到这里,万分忍不住了,眼泪向下流着,就放声哭了起来。二姨太在外面屋子里逡巡了几个钟头,可怜要上前,又怕自己不能忍耐,会哭出来;要不上前,究竟不知道病人的现象是什么样子,万分难受。这时,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有哭声,一阵心酸,哇的一声,由屋外哭到屋里来。几位小姐早是眼泪在暗中不知弹了多少,现在母亲一哭,也引动了。小姐们一哭,少奶奶们也哭,一时屋里屋外,人声鼎沸。究竟凤举年纪大一点,有些经验,垂着泪向大众摇手道:“别慌,别慌,大夫还在这里呢。请大夫来看看,纵然不能治好,或则将时间延长一点,也许让父亲留下几句遗嘱。”大家听了这话,更是伤心,哭声哪里禁得住?三个西医,已经让听差请了进来,还是梁大夫挤着上前,到chuáng边仔细看了一看。只一看金铨的颜色,也不用再诊脉了,便正着颜色对凤举道:“大爷,你还是预备后事吧。纵然再施手术,再打针,也是无用,总理已经算是过去了。”说毕,向后退了一步,其余两个医生,也不愿在这里多讨没趣,一齐走了。金太太听到说完全绝望,便猛然地向铜chuáng上一扑,抱着金铨的颈脖,放声大哭。金太太究竟是有学问的人,伤心是伤心,表面上总是规矩的。二姨太和金铨的感情,本就不错,而今又失了泰山之靠,心里有什么事,就藏不住,挤到chuáng边,伏在chuáng栏上,一边哭着,一边说着,只说是“我怎样得了呢?日子还长着啦,我靠着谁?你待我们那些好处,我们一丝丝也没报答你,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呀?你在世,你让我们享福。你陡然把我们丢开,我们享惯了福,gān什么去呢?你是害了我们啦”。二姨太这一遍老实话,也差不多是全家人心里要说的话。她一说不打紧,兜起大家一肚皮心事,越发地大哭起来。金太太垂着泪向佩芳、慧厂道:“叫奶妈把两个孩子快抱了来,送他爷爷去吧。是他的骨肉,都站到他前面来,一生一世,就是这一下子告别了。”说毕,又放声大哭起来。不多一会儿,两个rǔ孩子也抱了来。孩子听到一片哭声,也吓得哇哇地直哭。两个小孩子一哭,大家倒不像往常一样,怕小孩子受了惊,却觉得这大的小孩子都哭了,这事是十分的凄惨,于是大家更哭起来。在大家这样震天震地的哭泣声中,金铨所剩一缕悠悠之气,便完全消灭了。
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
金铨一去世,在屋子里的人,大家只有哭的份儿,一切都忘了。翠姨走近前,靠了墙,手上拿了手帕,掩着脸,也哭得泪珠雨下。听差们丫头老妈子因屋子里站不下,都在房门外,十停也有七八停哭。凤举哭了一阵,因对金太太道:“妈,现在我们要停一停哭了,这丧事,要怎样地办呢?”金太太哭着将手两边一撒道:“怎么办呢?怎么完全,就怎样办吧。”凤举正待回话,金铨的两个私人机要秘书韩何二先生,站在走廊下,叫听差来请大爷说话。凤举将袖子擦着眼泪走了出来,两个秘书劝了一顿,然后韩秘书道:“现在大爷要止一止哀,里里外外,有许多事要你直起肩膀来负责任了。第一,是国家大事,政府方面,得用你一个名义,赶快通知院里,总理已经出缺,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义写一封呈子到府里去报丧,这样院里就好办公事。总理在政治上的责任很大,这是不可忽略的。第二,府上与外省的疆吏和国外的使领,很多有关系的,是否要马上拍电去通知,应当考量一下。”凤举听了这话,踌躇了一会儿道:“这种事情,我不但没有办过,而且没有看人办过,我哪里拿得什么办法出来?就请你二位和我办一办吧。”韩秘书听了,几乎要笑出来,但立刻想到,少主人正有这样重大的血丧,岂可当面笑人?于是脸色沉了一沉道:“大爷,这是如何重大的事,我们岂能代办?对于府院两处通知一层,那是必不可少的,这倒无所谓。至于对京外通电一层,这是不是影响到政局上面去,很可研究。在政府方面说,当然是愿意暂时不把消息传出去。可是在府上亲友方面,私谊上有该知道的,若是不给他们知道,也许他们见怪。大爷总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动的,是否要和他们联络,这就在大爷自己计划了。”凤举听了这话,心里才恍然大悟,便道:“既是这样,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,让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。”两个秘书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请太太出来,大家商量一下也好。”凤举于是转身进房,将金太太请到外面屋子里来,把话告诉了她。金太太坐下,一面擦着眼泪,一面心里计划这件事,因道:“对外的电报,那还从缓拍出去吧。你们将来的出身,总还少不了要府里提拔,就是内阁一部分阁员,也都是和你父亲合作的人,在他们还没定出什么法子以前,回头疆吏就来了两个电报,让他们更难应付,那不是我们的过错吗?”凤举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啊!那么,妈就不必出去见他们,我叫他们办通知府院两方的事情就是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这一说通知,我倒想起一件事了,是亲戚和朋友方面,都要去通知一个电话。你们兄弟居丧,有些事情,是不能出面过问了,我把里面的事都jiāo给守华办,外面的事我想刘二爷最好。”凤举道:“不过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后,有些人他不愿见,我想还是找朱逸士好一点。”金太太道:“关于这一层,我也没有什么成见,只要他周旋得过来就是了。”于是凤举走至外面,回复两个秘书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