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下午三点钟,宾客渐渐来到。男的多半是西装,女的多半是长袍。尤其是女宾衣服,红huáng蓝白,五光十色,叫人眼花缭乱,不能用言语来形容。今天白秀珠也来了,穿着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长衫,挖着jī心领,露出胸脯前面一块水红色薄绸的衬衫。衬衫上面,又露出一串珠圈,真是当得“艳丽”二字。在她的意思,一方面是出风头,一方面也是要显出来给燕西看看。可是情人的眼光,是没有定准的,爱情浓厚的时候,情人就无处不美。爱情淡薄的时候,美人就无处不平常。本来燕西已经是对秀珠视为平常了,加上前几天两人又吵过一顿,燕西对于秀珠,越发是对之无足轻重。这时燕西既然是招待员,秀珠总也算是客,两个人就不谈往常的jiāo情,燕西也就应该前去招待。可是秀珠一进来,看见燕西在这里,故意当着没看见,和别的来宾打招呼,以为燕西必然借着招待的资格,前来招待。不料燕西就也像没有看见一般,并不关照。那些男女来宾纷纷上楼,有的坐在一旁谈话,有的两三个人站在一处说笑,有的便在西边屋里喝汽水。燕西也就随着众人,一块儿上楼,他一眼就看见从前借电影杂志的邱惜珍女士。她穿着淡红色的西装,剪的短发上,束着小珠辫,玲珑剔透,常是脸上露出两个小笑窝儿。这时她正站在一盆最大的芍药花边,把脸凑上芍药花,去嗅这花的那种香气。燕西走上前去,轻轻地在后面叫道:“密斯邱。”邱惜珍回头一看,笑着点头叫了一声七爷。燕西笑道:“我排行第七,是依着男女兄弟一块儿算的,知道的人很少。密斯邱怎样也知道?”惜珍笑道:“我是常到你府上来的,所以很知道你府上的情形,你以为这事很奇怪吗?”燕西道:“并不是什么奇怪。正以密斯邱知道舍下的事,不是平常的朋友呢。”惜珍笑道:“像我这样的人,只好算是平常的朋友罢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是客气话。”惜珍道:“惟其是平常的朋友,才会说客气话啦。”他二人站在这里说话,决计没有关心其他的事。可怜那个白秀珠小姐,今天正怀着一肚子神秘前来,打算用一番手腕,与燕西讲和。和是没有讲好,眼看自己的爱人,和一个女朋友站在这里有谈有笑,只气得浑身发颤,心里就像吃了什么苦药一般,只觉一阵一阵地酸,直翻到嗓子边下来。便叫伺候的听差,倒了一杯咖啡,坐在一边,慢慢地喝。但是这楼上有二三十位男女来宾,大家纷纷扰扰,拥在一处,都是笑容满面,谁知道在座有个失意的人?
一会儿工夫,那边的俄国人,正在调提琴的弦子。大家一听这种声音,知道快要奏乐了,便纷纷去寻跳舞的伴侣、当时燕西也就笑着对惜珍道:“密斯邱的舞蹈,一定是很好的了?”惜珍笑道:“初学呢,哪里能说个‘好’字?”燕西道:“密斯邱有舞伴没有?”惜珍道:“我不很大会。”燕西道:“密斯邱能够和我合舞吗?”惜珍眼皮一撩,对燕西望了一眼,两只露出来的白胳膊,jiāo叉一扭,耸肩一笑,说道:“舞得太不好呀。”燕西道:“你舞得不好,我更舞得不好,何妨两个不好,同在一处舞一舞呢?”说时,平台外的音乐,已经奏将起来。不知不觉地,邱惜珍已经伸出手来,和燕西握着,身子略微凑上前一步,头却离着燕西肩膀不远。于是燕西一手将惜珍环抱着,便合着拍子,在人堆里跳舞起来了。这里面的男女宾,不会跳舞的占最少数,所以只剩了几个人在西边屋子里,喝咖啡吃点心。其余十八对男女,就花团锦簇的,互相厮搂拥抱,穿过来,踅过去,围绕在一堆。这边几个未参加跳舞的,白秀珠也在内,她坐在一边,无法遏止她胸头的怒气,只是喝汽水。眼见燕西和邱惜珍一同跳舞,这个是满面chūn风,那个是一团和气,要gān涉是不能够,不gān涉是忍不住,只得眼不见为净,一扭身子下楼去了。
这时,吴佩芳也在人堆中和凤举一个朋友跳舞。冷眼看见燕西、秀珠这种情形,也觉不妙。这时秀珠又满脸怒容下楼去了,恐怕要发生冲突,却屡次目视燕西,叫他不要舞了。燕西正在兴头上,哪里肯停住?正好音乐停止,大家罢舞,佩芳就赶快下楼找秀珠去。知道她一时不会走远,一定找她表姐王玉芬去了。原来佩芳他们妯娌三个,玉芬是不会跳舞,慧厂又不喜欢这个,所以他们并没有参与。佩芳一直追到玉芬屋里,只见秀珠果然坐在那里,只是眼圈儿红红的,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。佩芳道:“也不知道密斯白怎样到这里来了?我特意来找你呢。”秀珠道:“那里的人太多,怪腻的,我到这里来和玉芬姐谈谈话。”佩芳笑道:“你不要冤我了,你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人,哪里会怕烦腻,不要是嫌我主人招待不周吧?”玉芬将嘴一撇道:“小两口儿闹上别扭好几天了,你不知道吗?”佩芳何尝不晓得,装着模糊的样子,问道:“真的吗?我是一点不知道。我看老七倒是笑容满面地在那里跳舞,不像生了气。”玉芬道:“他和谁在跳舞?”佩芳道:“那个邱小姐。”玉芬将手一撒,说道:“那还说什么呢!今天他是一个主人,自己的好朋友来了,不但不睬,而且偏要和一个生朋友去跳舞,这不是成心捣乱吗?叫人家面子上,怎样搁得下来呀?”玉芬不说犹可,这样说了几句,引起秀珠一团心事,鼻子连耸几下,不觉就伏在小茶几上哭将起来。佩芳埋怨玉芬道:“全是你没话找话,引起人家伤心。”玉芬笑道:“人家十分地受了委屈了,好话也不让我和她说两句吗?”佩芳便走上前捉着秀珠的胳膊说道:“嘿!这大的丫头,别小孩子似的了。”扶起她的头脸,就拿自己的手绢,给她去擦眼泪。秀珠把头一偏,将手一推道:“不要闹。”佩芳笑道:“哟!这小姐儿倒和我撒娇呢。得了,和我吃糖吧。”秀珠听了这话,把两只胳膊伏在桌上,额角枕着胳膊,不肯抬头。玉芬道:“还哭呢,也看主人的面子呀。”佩芳道:“瞎说,人家在笑,你说她哭。不信的话,我扶起来,给你看看。”说着,就用手来扶秀珠的头。秀珠低着头,死也不肯抬起来。佩芳道:“你不抬起脑袋来,我胳肢你了。”秀珠听到一声说胳肢,两只胳膊一夹,往旁边一闪,格格地笑个不住,鼓着嘴道:“你们都欺侮我。”玉芬道:“怎么着?都欺侮你,我也欺侮了你吗?我也来胳肢你。”佩芳扯着她的手道:“别在这里闹了,走吧,大家就要入席了。”秀珠身不由主地和她出了房门。秀珠道:“你别拉,我去就是了。”佩芳一放手,秀珠又走进房去。佩芳道:“咦!怎么着,你还有气吗?”秀珠将两手一搓,又对脸上一拂。佩芳道:“哦!我倒是没留意。”便一路跟着秀珠到玉芬梳头屋子里来。先是代她在脸盆架上给她放开冷热水管子,然后让她去洗脸。回头秀珠对着梳妆镜子,敷上了一层粉,又找小梳子,梳了一梳头发。都停妥了,站在两面穿衣镜中间,从头到脚看了一看,再看镜子里复影的后身。佩芳道:“行了行了,走吧。”于是挽着秀珠的手,一路又到大客厅里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