慧厂就把桌上的契纸,完全叠好,向小皮箱子里一放,因道:“这许多账目,不是一时可以点完的,慢慢再点吧。而且我为人也就最怕计数目字,大哥,你看怎么样?”当她问这句话时,已是伸了手出来,要接凤举的那本款簿。凤举自也不能将这账簿一定拿在手里,就jiāo给她了。她接过向箱子里一放,然后对金太太道:“今天各人的心绪都乱了,一会子工夫,这账可对不清。”她嘴里说着,已是随手把那箱子盖盖上。凤举依旧坐回原位了。金太太道:“那不行!快刀斩乱麻,要办就是今天一劳永逸地办。我告诉你们,账全在这里,除了现在住的这一所房子不算,还有城外一个庄子的地,这个得暂时保留着。其余的现款,还有三十万。提出十万来,他们四姊妹,每人分两万。二姨太她说了,她自己有几个钱,而且愿跟着我一辈子,什么也不要。然而没有这个道理,暂分一万。”说着,将头向二姨太连点几下道:“以后有什么事,我可以贴补你。”说毕,脸又一板,向翠姨瞪着眼道:“我并不是怕你闹,公道话,我不让人家来说我的,你若不出金家的门,你也有一万。”回转头又对凤举道:“明知道不能给你们多钱,但是替你们也保留不了一辈子,还有廿万现款和那些股票,作四股分,你们兄弟们拿去。字画古董书籍,统归我保管,我决不动,别人也不能动一根毛。”金太太这样雷厉风行地说了一篇支配法,虽有一大半人不赞成,然而都不敢明白地起来反对。翠姨她一想,反正是破脸了,便站起来道:“无论加我一种什么罪名,若是没有证据,我是不怕的,话我也是要说的。大家想,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国务总理,该有多少钱呢?若说丢下来的产业,只有这些,我就不相信。我的年纪还轻,一万块钱,我活不了一辈子,还得给我钱。若是不给,我就破了面子,要登报声明了。若是怕我声明,除非把我杀了。”说着,又站着跳起来。金太太是个吸了文明空气的太太,而且又是满堂儿女,若去和翠姨对骂,这是她认为极失身份的事。便指着道:“看你这个泼辣的样子,就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!你尽管无赖,我是不怕你的。”翠姨也用手指着金太太道:“我怎么无赖?你说!用‘无赖’两个字,就可以把我轰了出去吗?”金太太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了,只指着翠姨叫大家你看你看。二姨太一见,这风cháo要更会扩大,连忙站起身来,拉着翠姨的手道:“你今天怎么啦?倒像喝醉了酒似的。”说着,便拉了她的手向屋外走。佩芳也走了过来,在后面推着,再也不容翠姨分说,就把她推出了房门。于是玉芬也跟在后面,就把她推回房去。
金太太望着凤举兄弟们,半晌不做声,大家也默然了。还是金太太先开口道:“你们瞧,这样子,这个家不分开来还成吗?你们还有什么意见?”说着,把目光就转移到清秋身上来。清秋看了一看燕西,虽然没有说什么,那也就是问他,自己能不能说话。燕西也会意,却没有什么表示。清秋这就对金太太道:“刚才二嫂说了,让大家去奋斗图着生活,分家本不能说不好。不过我和燕西,年纪都太轻了,我对于维持家务,以及他怎样去找出身,都非有人指点不可。再说,他还打算求学呢。说不定到外国去跑一趟,我一个人怎样能担一份家?我很想母亲还带携带携我们几年。”说着,望了金太太,又望大家。平常若是说着这话,金太太一定很同情的,现在听了这话,知道清秋有回娘家去的一件事,觉得她这话,不见得出于本心,便淡淡地道:“话倒是对的,不过我到了现在,也是泥牛入海,自身难保,你要靠我,未必靠得住。其实你就自撑门户,还有你的母亲可以顾问呢。”清秋竟不料金太太会说出这句话来。这几天也知道上次回家的事,已经露了马脚,知道的人,已是不少,分明婆婆这话,有点暗she那件事。想到这里,也不知是何缘故,脸上一热,有点不好意思了。燕西便道:“那是什么话?我们家里的事,怎么会请外姓做顾问呢?我对于分不分,实在没有预料到,若是勾结外人,我可以发誓,绝对没有这件事。”道之站起来,向燕西丢了一个眼色,拉着他一只手道:“你又来了。母亲心里不大痛快,大家要想法子安慰她才是,gān吗大家都和她顶嘴?你别说了,出去吧!今天晚上,什么事也不谈了。”清秋正也怕闹成了僵局,自己无法转圜,趁了这个机会,就站起来了。道之一手牵着她,就拉她回房去。到了屋子里,清秋默然无语地坐着。道之笑道:“傻子,你还生什么闷气?今天无论是谁说话,也得碰钉子的。其实刚才你所说的话,合情合理,自然是谁也不能驳回的。你这种办法,我很赞成,你别焦心,好歹全放在我身上。”说着,站起来,走到她身边,拍了两拍她的肩膀,笑道:“你今天这个钉子碰得冤枉,我也很给你叫委屈的。”清秋也站起来道:“这也不算碰钉子,就是碰钉子,做晚辈的,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道之见她总还不能坦然,又再三再四地安慰了一番,然后才走了。
当天晚上,闹一个无结果,这也就算了。到了次日,大家也就以为无事,不至于再提了。不料到了次日,吃过午饭,金太太又把凤举四兄弟叫了去,说是“从种种方面观察,已经知道这家有非分不可的趋势,这又何必勉qiáng相留?这家暂时就是照昨天晚上那样分法,你们若是要清理财产后彻底一分,那要等我死了再说”。于是就将昨日看的股票、存折都拿出来,有的是开支票为现款,有的是用折子到银行里过户,做四股支配了。这种办法,除了鹏振外,大家都极是赞成。因为这两年以来,兄弟们没有一个不弄成浑身亏空。现在一下各拿五万现款在手,很能做一点事情,也足以过过花钱的瘾,又何必不答应呢?鹏振呢,他也并不是瞧不起这一股家产,因为他夫妻两人,曾仔细研究多次,这一次分家,至少似乎可以分得三十万上下。现在母亲一手支配,仅仅只有这些,将来是否可以再分些,完全在不可知之列。若是就如此了结,眼睁睁许多钱,都会无了着落,这可吃了大亏。因之凤举三人在金太太面前,不置可否的时候,他就道:“这件事,我看不必汲汲。”金太太道:“对于分家一件事,有什么汲汲不汲汲?我看你准不比哪个心里淡些呢。你不过是嫌着钱少罢了。你不要,我倒不必qiáng人所难,你这一股,我就代你保管下了。”这样一说,鹏振立刻也就不做声。金太太将分好的支票股票,用牛皮纸卷着的,依着次序,jiāo给四个儿子。jiāo完了,自己向大沙发椅上,斜躺着坐下去,随手在三角架上取了一挂佛珠,手里掐着,默然无言。他弟兄四人既不敢说不要,也不能说受之有愧,更绝对地不能说多少。受钱之后,也就无一句话可说,因之也是对立一会儿,悄悄地走了。金太太等他们走后,不想一世繁华,主人翁只死了几天,家中就闹得这样落花流水,不可收拾。这四个儿子,口头上是不说什么,但没有一个坚决反对分开的。儿媳们更不说,有的明来有的暗来,恨不得马上分开。倒是女儿虽属外姓,他们是真正无所可否,然而也没有谁会代想一个法子,来振作家风的。人生至于儿女都不可靠,何况其他呢?思想到这里,一阵心酸,不觉流下泪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