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秋道:“多谢你来看我的病了。有病的人,都要这样地等你来看,我想死也死过去好几个了。你是来看我的病吗?恐怕是玩倦了,回家来休息休息,或者回家来拿钱的吧?你爱怎么着,你就怎么着,我也犯不上去问你。”燕西冷笑道:“果然我就受你的挟制不成?”清秋垂着泪道:“你不屈心吗?你欺侮我到这种样子,还说我挟制你呢?”燕西坐着椅子上,半晌没说话,突然站起来道:“好!你反正说我是没有诚意的,我就没有诚意,把开箱子的钥匙jiāo给我,我要拿钱。”清秋脸一偏道:“怎么样?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?钥匙在这里,你拿去。”说着,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,将钥匙摸出,然后伸手向桌上抛去。偏是她这一下用劲过了分,啪嚓一声打在那架衣橱的玻璃砖镜子上,镜子中间,打了一个小窟窿,四周如蛛丝网一般分开了许多裂痕。燕西看到,心中倒怔了一怔,不知道清秋如何发这大的气?清秋也是心里吓了一跳,顺手这样一下,怎么把这面镜子打破了?照着平常的迷信来说,这可是一件大不吉祥的事情,纵然不必迷信,把一面天天应用的镜子打破了,也是怪可惜的,值钱不值钱倒在其次。她如此一想,也是默默着说不出话来。屋子里沉寂了许久,究竟是燕西忍不住,先开口了。冷笑一声道:“这就是你的示威运动吧?这屋子里的东西不值多少,就让你全毁坏了,也不要什么紧。”清秋道:“我并不是拿东西出气,不过失手打了。不过你在这一点上怪我,我也承认。”燕西道:“我哪敢怪你?是我得罪了你,你应该砸东西的。”说着话,自开了箱子,取了一卷钞票在手上,钥匙也不jiāo给清秋了,就这样拿在手上带着出门去了。
清秋坐在chuáng上,眼望丈夫走出去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本来也是自己弄错了,怎么会把这面大镜子打碎了呢?自己在追悔不及的当儿,想到古人乐昌破镜的那句话,于是后人总把破镜当为夫妻分离的一个象征。本来和燕西的感情,一天淡似一天,大有分离可能。偏偏在这个当儿,打破了这面镜子,让人心上拴了一个疙瘩。这样看来,也许真有那样一天了。如此慢慢地想着,偶然一回头,却见自己刚才看的一本书,落在地板上,忽又想到说的文章扫地那句话。心想,我到现在,不就是像这本书,落在地板上一样吗?我不为自己争气,也当为一般女子争气。我就离开金家,难道我就会饿死吗?想到这里,便披衣下chuáng,端了一杯茶,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。
忽听到阿囡在窗子外叫了一声七少奶奶。清秋答应了一声,说是请进来吧。阿囡走了进来,先笑道:“七少奶奶总是这样客气,对我们还是下这个‘请’字呢。”清秋笑道:“这也不算是客气,我向来是这样的。人生在世,不到进棺材的那一天,总也不能决定他的终身怎样?我岂能早早地端什么排子?将来我也有你这样一天,人家要到我面前来发威风,我就更是难受了。”阿囡笑道:“七少奶奶说这话,我怎敢当呢?你拔出一根毫毛,比我们腰杆子还粗呢。你这一出洋将来回国,更要好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出洋吗?望哪一生了!”阿囡笑道:“你这就不是老实了。刚才我在太太屋子里,就听到七爷和太太商量,要到德国去。七爷去,你还有个不去的?”清秋听了这话,心里倒跳了两三下。便笑道:“这是他说的闹着玩的,那怎么靠得住?”阿囡道:“不能,七爷和太太说的时候,是正正经经的样子,不像是闹着玩。太太还对他说,这事办不到呢。”清秋笑道:“也许出洋吧,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?”阿囡笑道:“我就是来打听这事的。你若是出洋,一定会到上海去上船的,我愿意跟着你一同回上海。”清秋道:“到德国去,是不一定坐船,由铁路也可以走。你去听七爷还说些什么?若是真到上海去搭船,我可以带你去。”阿囡闻说,果然高高兴兴地去了。去了许久,阿囡走回来,向清秋笑道:“七少奶奶,我刚才说的话,是我听错了,别提了,将来七爷问起来,千万别提到我告诉你了。”清秋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他要出洋,还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吗?”阿囡迟疑了一会子,笑道:“反正将来你会明白的。”清秋看到阿囡这样为难的样子,微笑道:“既喜欢多事又怕惹事。这么大姑娘了,还这样的淘气!你放心吧,我不说你说的就是了。其实你七爷,先和我说了,事后再去告诉太太的。”阿囡将信将疑地笑着去了。
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
这一个消息,可把清秋惊动了,等阿囡去后,可有点不耐烦起来。洗了一个脸,将头发梳理了一会儿,牵整齐了衣服,吩咐李妈看好毛孩子,自己便要向金太太这里来。两个老妈子见她要走,都拦住了房门,说是前两天在院子里站了一站,惹下一场大病。现在病没好,人都坐不住,怎么又要走呢?清秋被她们一拦,走不上前,复在椅子上坐下了。果然头上昏沉沉的,如戴了铁帽子一般,简直抬不起头来。头一持重,身子也支持不住,靠在沙发上,就坐着待住了。两个老妈子牛头不对马嘴地瞎劝解了一阵,清秋也没有去听她们的,只是坐着想心事。慢慢地抬起头来,用一只手靠了椅子撑着,恰好对面是刚才打破的那面镜子。镜子下半截,却还完好,照着自己的像,除了又huáng又瘦之外,而且双眉紧皱,眼色无光,简直没有一点jīng神。那托着头的手,手腕上的螺蛳骨,很显然地高撑起来。这倒不由得自吃一惊,万不料自己会憔悴到如此的地步,若要再病下去,那会成了蜡人了。自己害病,那没有什么关系,只是这个初出世的孩子,rǔ汁要发生问题,小孩子何辜,受这样的厄运呢?这样想着,便尽管望了镜子出神,清秋对着镜子,一阵想到伤心之处,便回想到了此前一年。觉得那个时候的思想,完全是错误。那时以为穿好衣服,吃好饮食,住好房屋,以至于坐汽车,多用仆人,这就是幸福。而今样样都尝遍了,又有多大意思?那天真活泼的女同学,起居随便的小家庭,出外也好,在家也好,心里不带一点痕迹,而今看来,那是无拘束的神仙世界了。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,怕人家瞧不起。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,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,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。念了上十年的书,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,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,来受人家的奚落,我这些书读得有什么用处?我该死极了。想到这里,泪如雨下。望望镜子里,那个憔悴不堪的女子,挂了满脸的泪痕,已不成人模样了。看着,更是伤心要哭。
李妈因她不走了,本来出去了。现时在院子里,听到屋子里有呜咽的哭声,很是奇怪,走进来见清秋已经两手伏在椅靠上,枕着头哭,却不知道这事由何而起?劝也不好劝得。于是一个人拧把热手巾过来,请她擦脸。一个人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。李妈道:“这一程子,你动不动就伤心,何必呢?你年纪轻,好日子在后呢,别恼坏了身子。”清秋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们不懂我的心事。”说着,摇了一摇头,将茶杯放下,把chuáng上的那本书拿过来,又侧着身子靠了椅子看。她一看书,就不理人的,两个老妈子又走了。清秋拿着书,只看了两页,便烦腻起来,不知不觉地把书放下,只是手捏了书枯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