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辈说话,比较的自由,她们就盘问清秋,燕西对她可有什么表示?清秋冷笑一声道:“有表示倒好了,就是他并无什么表示,对我取一种形同陌路的样子。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,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协,成一个寄生虫。我自信凭我的能耐,还可以找碗饭吃,纵然找不到饭吃,饿死我也愿意。”润之笑道:“你倒是个有志气的,不过听你这话音,很是恨他,间接地我们兄弟姊妹,也在可恨之列了。”清秋道:“那是什么话?就是对燕西,我也不恨。他娶我,是我愿意的,上当也是我自己找上门的,怎能怪他?我心里难过,就为了我白读书,意志太薄弱了。”敏之笑道:“人家都说你是个贤人,这样看来,你真是个贤人了,宁可自己吃亏,并不埋怨别人,这是多么难得!”清秋道:“你别以为我做不到,我……我……我早就决定了是这样办的了。”她如此说着,把头一低,又是几点眼泪水,滴在小孩子的脸上。她自己哽咽了喘着气,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泪水,那眼泪流到孩子嘴里,孩子以为是rǔ汁,唧咕着两片小嘴唇,只管吸起来。大家看了这样子,都不免有些难受,因之默然起来。敏之道:“你上chuáng去休息休息吧,随便你有什么主张,有什么办法,你总要上chuáng去睡才是。不能够坐在这里,马上就拼出个什么道理来。”清秋道:“并不是我不肯上chuáng去睡,只是我一上chuáng去睡,心里更觉闷得慌,所以还是熬着点,坐在这里的好。”润之走上前,两手将她胁下微挽着,笑道:“别人罢了,我们大姐儿仨,总算对你不错,你应该给我们一点面子。你就不愿意上chuáng,勉qiáng也得上chuáng去休息一会儿。”清秋听她提到面子问题,只好抱着孩子上chuáng去。敏之笑道:“你是个学文学的,从来文人,都谈什么三上构思。你有什么计划,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着呀,躺下吧。”说着,她就伸手接过孩子,润之又给她牵着被,然后还要伸手来给解衣襟上的纽扣。清秋忍不住笑了,便道:“二位姐姐,这是把我当小孩子来哄了。我睡就是了,不必费事了,我真是不敢当。”说着,解了衣服,真个躺下。敏之将孩子jiāo给了清秋,笑道:“这是你二人的爱情结晶,就看这一点,也别生气了。”清秋叹了一口气道:“话是由着人说的,我要不是有这个冤家,也许不会这样没有解决的办法了。”她说着,搂了孩子躺下去,不再说什么。究竟她是勉qiáng起chuáng的,身体一得着休息,充分地现出疲倦样子,敏之坐在一边,看她眼皮微微合拢,竟不知道招呼屋子里的人,就迷糊过去了。看看她的眼睛合成两条缝,睫毛深深地簇拥着,两个颧骨上,抹了胭脂似的,两个大红印子。润之望着敏之道:“这样子,又是要熬出病来的,作践身体何苦呢?”姊妹两人看到,也觉黯然,就默默相对的,在屋子里坐着。润之嘴向chuáng上一努,轻轻地道:“听她的话音,她倒是很愿离婚。”
这一句话刚说完,门帘子一掀,却是燕西回来了。敏之、润之都没有说什么话,同时却咦了一声。燕西道:“怎么你两人都在这里呢?”敏之一看chuáng上的清秋,睡得正熟,便道:“她不好过,我们来看看她。”说毕,二人起身向外走。燕西道:“怎么没有人陪着,坐住了?有人回来了,你们倒是要走,那为什么?”润之道:“你没回来的时候,我们暂时看护着病人,你回来了,就用不着我们了。”敏之正色道:“不说笑话,这个人确有几分病。”燕西也没说什么,送着他两个姐姐出院门。润之两边望了望没人,便皱着眉用手指着燕西道:“老七你也太忍心一点了。”说毕,二人便走了。燕西默然靠着院门站定,竟像呆子似的。还是李妈在院子里看到,随便问了一句,“你不进屋子去吗?”燕西无jīng打采,慢慢走回屋子里去,对chuáng上看了一看,随便在chuáng对面椅子上坐下,不觉吁了一口气。清秋睡在chuáng上,虽然迷糊着,然而对于屋子里屋子外人的行动,却是似乎听见又不大听见。直待燕西吁了一口气,她觉这声音有些不同,于是睁开着迷糊的眼睛,向chuáng下看了一看。一看是燕西回来了,转着身子,依然把眼睛闭上了。燕西道:“你既是醒的,见我进来,为什么不做声?”清秋睁开眼来望着,便冷笑道:“你是回家来挑衅的,对不对?不必,你要到什么地方去,听你的便,我是不敢拦阻你的。君子绝jiāo,不出恶声,要散便散,要离便离,也就完了,何必借题发挥吵着闹着才散呢?”燕西在身上掏出银烟盒,取了一根烟卷,躺在沙发上,吸了一阵,手指上夹着烟卷弹灰,一面喷出烟来,一面发着冷笑。清秋道:“你不要以为我是假话,我已决定了主意这样子办了。”燕西道:“这可是你说要离,你说要散。”清秋将孩子一放,手撑着枕头坐了起来,点点头道:“你就说是我出了主意得了,我既愿成全你的前途,我就成全到底,你就说是我的主意,也不要紧。你当然是千肯万肯,我既然愿意了,马上就可以宣布,你若是定了日子启程的话,我相信还不至于误你的行期。”燕西听得这一遍话,就不由得心中一动,因道:“不耽误我的行期,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?”清秋道:“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,一路到德国去吗?”燕西默然,拿起烟卷,又抽了两口。清秋道:“你要去,只管去,我也不敢拦着,何必瞒了不告诉我?”燕西道:“就算有这事,又是谁对你说的?”清秋道:“这种话,你想有哪个肯对我说?我是参照好几个人的话,猜想出来的。”
燕西冷笑道:“这样说,你说的完全是捉风捕影的话了?”清秋道:“不管我是猜得对不对,只要你自己说一声,有没有这种计划?若是果然有了这种计划,我这样说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?”燕西哈哈打了一个冷笑道:“满意满意!但是我现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。你这个人情,可惜送迟了一点,现在我是不领情的了。”清秋道:“为什么迟?陪你的人在北京,并没有走开,就算走开了,到德国的火车轮船,还不许你去吗?”燕西又默然着抽香烟,许久许久,才很从容地道:“我若是果然到德国去,倒希望你做恶意观察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想你是有点想不通吧?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诉我,我虽然一切都不明白,可是你和白女士,始终只能做个甜蜜的朋友而已。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,我让开你们,你们正正堂堂地结合起来,那多么痛快!”燕西对于她的话,并不怎样答复,一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假使,假使,就不是什么诚意的话。”清秋也淡笑了一声道:“诚意,我也不知道这‘诚意’两个字怎样解释呢?”燕西道:“你是说我没有诚意吗?”清秋不理,坐在那里,脸上一点愁苦的样子也没有,只是笑嘻嘻的。燕西坐在沙发上,偷眼看看她,却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还是坏意的。便道:“你也不必yīn一句阳一句地说,我知道你有母亲和许多人做后援,我是斗争你不过的,但是我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未必……”不曾说完,一转身就跑出房门去了。清秋躺在chuáng上,眼望着他走了,接二连三地叹了几口气。一人坐了许久,无聊得很,自己又不愿拿书看,翻了一个身,便躺下来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