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香早抢先一步,忙着给佩芳去报信。小怜走到佩芳院子里时,是旧日所居的地方了。第一件事,便是自己常喜徘徊的柏枝短篱,已经有好些焦huáng的,走廊上一架鹦鹉架子,还在那里,旧日相识的鹦鹉,却不见了。但是也来不及寻觅旧踪,早见玻璃窗内,佩芳的影子一闪,便喊起来道:“少奶奶。”说着,秋香倒由屋子里掀了帘子出来,然后引她进去。小怜进来,见佩芳手上抱了一个孩子,由屋子里笑迎出来,便觉脸上一红。佩芳笑着点头道:“这是想不到的,你居然会回来。怎么不和你们柳少爷一路进来呢?”小怜道:“他早来了,在前面客厅里。待一会儿,他自然是要进来的。”一伸手,将小孩子接过去抱着,吻了一吻小脸,笑道:“我在日本,就听到说添个孙少爷了,很是快活的。这样子,多么像他爸爸呀!”说时,在身上掏出一把小金锁来,提了丝绦,挂在孩子脖子上。佩芳笑道:“这样子,你好像是早已预备下的了。你还是这样有小心眼儿哩。”小怜笑道:“不是我有什么小心眼儿,是我们那边母亲吩咐下的。二少奶奶还有一个小孩,我也带着的。”佩芳说着话,将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,接过孩子,抱了他向前摇摇身子,笑道:“谢谢姑母了。”小怜对于这种称呼,也没有什么表示,只是一笑。这时,金荣左右两手提着两只细丝藤箩,走了进来。在藤箩外看到里面左一包右一包的纸包,红红绿绿的。佩芳笑道:“这样子是在海外给我们带了东西来了?”小怜笑道:“这些东西,虽不少洋货,可是并不是日本货。我在日本的时候,本想带些日本出产回来。chūn江他说,我们国里,正在抵制日货,我们为什么还带日本东西去送人呢?难道有意替日货宣传,提倡日货吗?我听了他这话,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。到了上海,他倒想起来了,买了好些东西带来。”她在这里说着,金荣已经放下了藤箩要出去,小怜将手一招,笑道:“你别走,我也送你一样东西。”于是在藤箩内挑了一个纸包,jiāo给他道:“这是一件袍料,柳少爷叫我送给你的。”金荣眼看着她长大的,当年她也叫声金荣哥,今天她以少奶奶的资格回主人家来,自己对她不谦逊,是不懂规矩。对她谦逊,不服这口气,所以见小怜的时候,只笑着说一声你回来了。而且心里也怕她照规矩赏钱,实在不好意思收她的。而今她只说送礼,而且还抬出柳少爷来,不卑不亢,措置得很当。自己也就不便再含糊了,趁接着纸包的时候,向小怜作了几个揖,笑道:“请你替我谢谢柳少爷。”说毕就走了。
佩芳笑道:“你越发想得周到了,连听差的也不得罪哩。”小怜笑道:“并不是我想得周到,我听说宅里人都走了,只有他和李升,依然还在这里做事,这种人总算有良心的,所以我很器重他。”佩芳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要提起,自你去后,我们家是一天不如一天。总理一死,大殿倒了正梁了,家里人心惶惶,接二连三地出岔事,就是我和你大哥,也不知如何了局?”小怜听到了佩芳这样称呼,心里又不免一动,想不到当年的主人,现在变成阿哥了。这样看来,富贵人家所谈身份问题,也大可以通融,只要看做奴才的,自己怎样去努力罢了。不过佩芳都会谈到将来不知如何了局,那么,金家的前途,也就可想而知。便微笑道:“你也太过发愁了。总理虽然去世了,还丢下许多家产啦。再说,大爷自己的差事,也就很不坏,将来爬到总理那个位份,也是不可知的。”佩芳叹了一口气道:“别人说罢了,难道你也不知道他的为人?他从前那些差事,哪一件不是靠父亲的面子弄来的?现在已经有两处发生问题了。至于丢下来的家产,要好好地过日子,未尝不可以混一辈子。若要像你大哥那样子,一个月一万也花得了,请问又过得几时?我是不问三七二十一,把这些捞到手,替他保留起来再说。”小怜还不曾答话时,只听窗子外有人哟了一声道:“你们真是久旱逢甘雨了,一见面,谈得就分不开来,怎么把客留住了,也不让她和我们见面呢?”小怜隔了窗子,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:“二少奶奶,你好哇?”慧厂笑着自掀帘子进门来,抢上前一步,握着小怜的手,笑道:“好极了,你现在是十分得意了。”小怜笑道:“我有什么得意呢?就是得意,也是靠主子的福。”慧厂道:“呀!快别再说这话。我向来就主张平等的,现在你结了婚,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,更谈不到什么主仆了。”小怜笑道:“人总不能忘本,虽然这儿大家都待我不错,我怎能够那样自负呢?你添的小宝贝呢?”佩芳笑道:“你还是以前那样,肚子里搁不住事,身上放着的那一件见面礼,你是急于要送出去,是不是?那么,你就先到她那边去,和小孩儿见着面,把这问题解决了吧。”慧厂握着小怜的手,就让她一路跟着到自己屋子里来。小怜经过走廊,到慧厂房门外,只见门口那一片玫瑰花地里,生长许多牵牛花和野豆子,将花gān胡乱卷着,蓬卷着一大堆。花外的一堆假山石,爬山虎的藤却是长得更茂盛,山石成了一个绿堆。然而东拖一条,西拖一条,倒垂下来,又卷着地上乱草,更觉上下一片毡子。慧厂对于家庭琐务,原来就不大爱清理,一切都归下人去治理,现在院子里,草长得多深,除了鹅卵石砌成的那一条人行路而外,一律都让乱草铺了。慧厂见小怜四周的打量,便笑道:“你觉得我这院子里太荒芜了吧?”说着,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要办而未办的事,也就多了,哪里管得到院子里这些草上面来?我们一天一天看惯了,倒也不过如此。大概初来的人,是会觉得今昔不大相同的了。”小怜走了几重院落,所见各院子里的情形,都一律如此衰败,对于金家不振的趋势,也就看透了十分之七八,也不免暗暗替着大家叹了一口气。走到慧厂屋子里,倒是有一件可喜的事,首先she入眼帘,就是摇chuáng里面,睡着一个白胖的小孩子。这是个正暑的天气,那小孩子只穿了一件连叉脚短裤的兜肚,大半个身子,全bào露在外面,非常的好玩。小怜俯着身子,拿起来粉团儿似的小手,在鼻子上闻了一闻,站起对慧厂笑道:“这一个小孩儿,真是可爱!”慧厂笑道:“这很容易的事呀,到了今年下半年,你自然有的。”
小怜红了脸道:“我不要。”慧厂笑道:“你说话真是一个大大的矛盾。刚才你说小孩儿好玩,这会子你怎么又说起不要来了?”她说着话时,小怜又在她手拿的小皮包里,取出了一把小金锁,轻轻地给小孩儿挂上。趁着慧厂一谦逊,便把这个岔儿揭过去了。这时,小兰由外面跑了进来,笑道:“柳少奶奶,太太请你呢。”小怜道:“哟!妹子,你这是什么话?我们还能这样客气吗?”慧厂道:“自然名正言顺地应当这样称呼,难道她还叫你的小名不成?”小怜道:“叫小名要什么紧?至多叫一声姐姐……”底下一句还不曾续完,秋香也进来了,笑道:“姐姐,我们少奶奶请你去。”慧厂笑着向小怜丢了一个眼色,指着秋香道:“这孩子的聪明,不在你以下,她将来也许和你一样。”小怜只说了一个“哟”字,秋香一掉头一转身子道:“我没那个福气!”慧厂笑道:“怎么没那个福气,你就托你姐姐找柳少爷介绍一个,不就行了吗?”秋香一掀帘子,站在廊檐下,向屋子里头道:“姐姐,你去不去?我们少奶奶等着呢。”慧厂笑道:“你一年不回来,成了个香饽饽了,你就去吧。”小怜笑道:“这可不敢当,大家看得起我罢了。”慧厂笑道:“怎么不是香饽饽呢?若不是香饽饽,人家就不会想尽了法子来……”她说到了这里,也是觉悟过来,这句话,实在是不容一语道破的。小怜装着麻糊,匆匆地走出屋子,就向玉芬屋子里去。她怕这处到了那处不到,会得罪人,索性脚不停留,各处一转,然后再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坐。只是一位七少奶奶那里,原来不认识,而且她是闭楼自居,熟人还不见,生人更是无法拜见,就不曾去。不过在金太太面前,总还要表示一下,以期周到。因道:“这位七少奶奶,听说长得极漂亮,学问又好极了,我没有法拜见。”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件事简直不能谈,现在我们家,什么事都有了。你的七爷,现在还是以前那样子吗?唉!两个人了。这位少奶奶呢,也是几句书害了她,心高气傲,弄成这一份僵的局面。这件事,亲戚朋友无人不知,大概你也明白了。”小怜道:“原先不晓得,还是刚才听到三少奶奶说了一点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们不能道人家不好,你回家以后,大概谁都见着了,就是没看到燕西吧?”小怜还没有答话,燕西却在门外答道:“怎么没有见着?大概全家和她见面最早的还要算是我吧?”说着,一掀帘子进来。金太太见他身上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直罗长衫,只是袖子上套了一个黑纱圈圈。下面又是白丝袜子,软底漆皮鞋,上面头发梳得溜光。金太太对着小怜,原已有点笑容,及至燕西走了进来,她的脸色,立刻向下一沉,便对他道:“这真是难得的事,今天怎么会有工夫回家来了呢?其实家里也没有你什么事,天倒下来,还有屋脊顶着呢,你大可在外面玩了一个够再回来呀!”燕西脸色略一迟钝,接着又笑道:“你老人家没有看到我,就说我不在家,其实我到外面去的时候也很少。忙一件事,不能老是忙着,我也总应当结束的呀。”金太太冷笑一声道:“你也知道结束的时候吗?哼!”燕西虽然受着母亲的教训,并不敢做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