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之向他望了一眼,哼了一声道:“你还有心肝吗?事到于今,你居然还笑得出。家里固然闹得是家败人亡,你几乎也是杀人放火了。”燕西脸一红道:“四姐,你这话,也未免特重一点吧?”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来,在地板上,用脚连点了几下道:“不重!不重!”燕西两手向胸前一抱,昂着头,两手又一扬道:“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天大事也完了。就算冷清秋是我bī走的,我也不过陪她一走,也就完了。”道之道:“你陪她一走,这倒正合了你的计划了。我告诉你,别起那种糊涂心事,以为靠着白秀珠的力量,到德国去就可以发财。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气,你再要去依靠她,她这一分骄气,应该长到什么程度?你受得了吗?”说时,将手连连向燕西指点着。燕西板了脸道:“你那样瞧不起我,简直损坏我的人格。”道之道:“我是好话,你别以为我踢了你的痛脚,你心里难过,你要知道现时难过,比较将来难过,好得多呢。你不必和我争论,我们同到母亲那里去,看她对你说些什么?一个人有理无理,决计不是自己可以qiáng说出来的,总得求大家的公论。你不信,就和我一同走。”说时,推了他一推。燕西身子一扭道:“我不去。”道之道:“哼!我也知道你不去呢。”说毕,一掉头走出屋子而去。
第一百零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
道之到了此时,总也算二十四分不满意,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,脸上还是怒气未息。金太太道:“你见着他了,他说些什么?”道之道:“有什么可说的?这孩子算是毁了。”她说了这话,也是一偏身子坐在椅子上,架了腿,两手抱着膝盖。金太太道:“你也是这样大的气,他究竟说了些什么?”道之道:“他是利欲熏心,想靠了白家一条路子去找出身,所以家里的事,无论失败到什么样子,他都是满不在乎。我也不愿说了,反正是我自己的兄弟,我要批评得他一个大不值,与我有什么好处呢?你要愿意知道他说些什么,你就自己去问他吧,我是不好意思说的了。”金太太终究不知燕西说了些什么,道之既是不肯说,自也不好怎样问得。便又叫小兰再去催燕西来。这时,燕西一人躺在睡榻上,两手牵了一根绳子,只管互相扭着。眼望了天花板,口里随便地哼着。小兰站在书房门口,先叫了一声七爷。燕西手里,依然牵着那绳子,不曾理会。小兰又大声道:“太太请你呢,七爷,你听见没有?”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,皱了眉道:“你们怎么回事?我在书房里静静地养一会儿神,都不能够吗?去!去!别在这里打搅。”说着这话,连连地挥了几下手。小兰怎敢和燕西抵抗,没有做声,低头走了。燕西站了起来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昨晚上抢出来的一口箱子,放在书房里边屋子,进去对箱子出了一会儿神,又叹了一口气。他望了许久,忽然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料不到呀。”说时,自己一个人,想要上前去开箱子,手刚一扶到箱子盖,又愣住了,还是退了回来,依然倒在睡榻上,架着腿摇撼了出神。出神了许久,还是跳了起来,又到那间小屋子里去开箱子。箱子打了开来,一看那里面,乱七八糟的,所塞的一些衣服和零用东西,胡乱地纠缠着一处,简直分不出哪项归哪项起来。在箱子面上爬梳了一阵,好容易找出自己的存款折子和支票来。向来就怕校阅数目字,而今在失意的时候,倒要去仔细盘查几个月来挥霍的总数,这如何不头痛?因之两手抱了这些有数字的文件,猛然向箱子里一掷,又昂头叹了一口气道:“反正是花费gān净的了,完了就了事吧,算什么劲儿?”
外面忽然有人插嘴道:“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嚷嚷起来了?”燕西一回头,原来是朱逸士来了。因道:“你瞧,糟心不糟心?好好地来这么一场火,专烧我一重院子,我现在是合了那句俗话,人财两空。你瞧,我是应当怎样办?”说毕,也到外边屋子来,一仰身子在睡榻上坐了,接着两手一拍。朱逸士也皱着眉道:“说起来,真也是怪得很,怎么偏是在这个时候,嫂夫人会失踪了?”燕西摇摇头,叹了一口气。又将脚在地上涂了几涂。他胸中那一种抑郁不平之气,只在几项表示上,可以知道,他简直是没有法子可以发泄出来,其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朱逸士看了他发愁,倒没有什么法子去安慰他。一看燕西分开了两条腿坐着,两只手肘撑了两个膝盖,将两只手托了头,眼睛望了地板,头发向前散着,披了满额和满脸。朱逸士道:“事已至此,你懊丧也是枉然,你没有打听嫂夫人现时在什么地方吗?”燕西道:“偌大的北京城,叫我到哪里去打听?她不下决心,也不会走。这个我倒无所谓,只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。长了这么大,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痛苦的境遇了。这痛苦,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人,还是为了东西。你给我想个法子,要怎么样解释这层困难呢?”朱逸士不禁笑道:“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,连你自己痛苦在哪里还不知道,我们做朋友的,知道从何处下手?”燕西依然两手捧了头,脸向着地板,不曾掉动。朱逸士走向前,拍了他两下肩膀,笑道:“前面客厅里,有许多人在那里,大家到前面去谈谈吧。谈谈笑笑,你就会把烦恼解除了的。”说着,拉了燕西手臂,就向书房外面拖。燕西勉qiáng地站了起来,就让他拖着走。
到了前面客厅里,所有弟兄们的朋友,差不多都在这里。看见了燕西,大家都感到他是此次受难最重的一个人,都和他拉着手,说他受惊了。燕西笑道:“也无所谓,向来就抱着随地化缘的宗旨,火烧了,倒落个无挂无累。”说着,倒笑嘻嘻地在一张软椅上靠了背,半躺着坐下去。刘宝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,竭力地吸了两口烟,闭了眼睛,出了一会儿神,叹了一口气道:“唉!这一程子,大家的运气,都不大好哟!”凤举道:“你还发什么牢骚?你的生活问题,算是解决的了。”刘宝善站起来,向凤举连作两个揖,笑道:“我的大爷,别这样抬举我,我可受不了。许多人都说我生活问题解决了,以至于想找一点小事混混,也不能够,人家总说我用不着忙这个。上次那个大竹杠,不都是这空气坏的事吗?再要来一下子,可要了我的命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么要你的命?反正比我qiáng吧?我现在真是两袖清风了。”说着话时,鹤荪嘴里,衔着一杆七寸长的象牙小旱烟袋,上面燃着大半截烟卷,身上穿了一件旧直罗长衫,可踏着一双拖鞋。他皱着眉,缓缓走进来,两手轻轻一拍道:“这回可是真正地散了。”说毕,右手取下小烟袋,左手伸平了巴掌,弯腰向着痰盂子里敲了敲烟灰。凤举皱了眉道:“我们二爷,真有点名士派,你看他这从容不迫的样子。他带了一句话到这里来报告,只说了一个头子,人家都等着听他的下文,他倒是那样没事似的,许久也不露出一个字。”鹤荪依然将小旱烟袋在嘴里衔着,向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,吸着烟卷道:“忙什么?反正没有昨天晚上发火那样着急。”凤举道:“我就让你从从容容地说吧。现在大家都在听你下半截的话,这下半截怎么样?”鹤荪道:“母亲刚才说的,说是家里一切的用途都减少了,又何必住这所大房子?她决计搬出去独自过活。你想,她老人家走了,我们还能住在这里不成?慧厂说了,她真要搬。”凤举道:“真有这件事吗?”鹤荪道:“当然是有这件事。没有这件事,难道我还成心来撒这样一个谎不成?”凤举道:“其实据我看来,也不必急急地走上这条路,只要别的事俭省一点就成了,至于房子大,是自己的,又不多花一个钱。”鹤荪道:“你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虽然住着不花钱,倘是大家搬出去了的话,租给别人住,岂不会挣了一些钱进来吗?”凤举道:“难道我们家里还差这几个钱用?到了我们家都要gān吃瓦片的生活,大事就完了。”他对于这几句话,倒是轻飘飘地说出来的,可是大家一听之下,都默然地不说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