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chūn婆光yīn似流水一般的过去,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,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。用字来分配这日子,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,这部《金粉世家》,写了六年了。在楔子里面,我预先点了一笔,说一年作完,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。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,昨天也就完了,光yīn真快啊。当我写到《金粉世家》最后一页的时候,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,我最小偏怜岁半女孩子康儿,她害猩红热死了。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,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,实在不能按住悲恸,和书中人去收场。没有法子,只好让发表的报纸,停登一天。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,究竟为责任的关系,把最后一页作完了。把笔一丢,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算完了一件事。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。”他在前两个月,忽然大彻大悟,把家庭解散了,随身带了小小包裹,做步行西南的旅行去了。这个时候,大概是入了剑阁,走上栈道,快到成都了。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,也是不可能。金家走的走了、散的散了,不必写得太凄惨、太累赘了,适可而止吧。我如此想着,如释重负。
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,他是有《金粉世家》迷的,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,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,已把小说写完了,他大不谓然,说是没有jiāo代的人太多。我就问道:“依你的主张,要jiāo代到什么程度,这小说才算完卷呢?”他对于我这一问,一时倒答复不出来,踌躇着微笑。他想了许久,才道:“依我的意见,最好是书上的人,全有个jiāo代。甚至伺候敏之、润之的阿囡,玉芬的丫头秋香,我在书上和她发生了一点友谊,我总希望知道她一个结果。就是冷清秋的下场,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,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,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……”我不等他说完,笑道:“这样说来,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。你想,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,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,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,那要多少日子呢?”朋友一想,这话也对,便道:“就让你收束吧。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,假使有人不愿它完,跟着续了下去,你有什么感想?”我说:“我没有感想。因为我作《金粉世家》,是我导演一出戏。有人续撰《金粉世家》是他导演一出戏,各gān各的,有什么关系?”他听了,也就点点头。我把话说完了,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,我想,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,可是我身后,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,假使有人给我作起小说来……我那朋友,他以为我又在悲恸,便用话来扯谈道:“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,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,也许能叫座,你以为如何?”我道:“这不行,这部小说,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账,不成片段。”朋友道:“这样一部大书,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,你喜欢作诗的,何不来首七言古,总结一笔?”我道:“我没有这心绪,老僧从此休饶舌,后事还须问后人吧。”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,只要我不发愁,倒不去管,陪着我说了许多话,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园,方才分手。不过他这几句话,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。记得我那朋友,对我说过,冷清秋在小楼的时候,百般无聊,很感到人生无趣,大有厌世之意。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,外人不得而知,可是她却填了三阕《临江仙》,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。那词我还记得乃是:银汉红墙消息断,夜阑梦也匆匆。茜窗人去碧廊空,西风飞白露,冷月照孤松。几次欲眠眠不得,蕉心剥尽重重,隔屏数遍五更钟,泪珠和恨滴,封在枕函中。
说与旁人浑不解,愁多转觉心闲。纸窗竹户屋三间,垂帘无个事,抱膝看屏山。一楼沉檀萦佛火,小楼今夜新寒。斜风细雨扑疏栏,残更来永巷,如水梦初还。
忏尽红情犹有恨,隔帘羞见牵牛。凄凉佛火黯高楼,拥衾无一语,敲折玉搔头。但愿思君休再梦,梦时醒也还休。倩魂频断莫勾留,好乘今夜月,一探广寒秋。这三阕词,不是一夜填的,但是这第三阕词,说的是很明白的,又是恨,又是愤,恨极愤极,梦也不要做,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,香销玉碎了就拉倒。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了。这三阕词,据我看来,虽说不能成家,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。朋友二次来了,我就把词念给他,他听了倒十分欣赏。他本写得一笔好字,后来因为给书画展览会写扇面,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。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,加了一段按语,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所作。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,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,倒要研究这词是哪种妇人所作。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,在新闻里宣布起来,参观的人,更是注意。后来来了一个中学校的男学生,出了八块钱,把这面扇子买了,而且当时就要拿走。会里人说,在没有闭会以前,陈列品不能拿走,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,到了闭会的日子,有一定的地方,凭条换扇面。那青年人再三地说,非拿走不可。最后他说明,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,有些关系,人家就只好让他拿走了。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,料着这位青年,便是冷清秋的儿子,不然,一个穷学生,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。我想,或者有之。好在我这部书,年月地址,越糊涂越有趣,承认了我朋友的话,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,倒也没关系。将来有人要续书,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。
这是初夏的事情,到了这年秋天,事隔数月,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。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声电影,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。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,名字是《不堪回首》,是个哀情片子。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,马上就开映了,倒也没有计较别的。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座椅上,有一个妇人,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,声音非常之低小,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。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,听到她道:“这个是邱惜珍啦,原来她演电影了,为什么改了名字呢?”我听到“邱惜珍”三个字,好像很耳熟,一时却又想不出来。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,电灯复明,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,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,就起身走了。她走的时候,拿一块手绢,不住地擦着眼睛,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。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,细皮白肉,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,不擦脂粉,在端重里面,还透着几分清秀。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,只是她走得很快,来不及细认她。我那朋友却对我说,那个半大孩子,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,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?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?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,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。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,那影报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,是大家公子,西洋留学生出身,在德国某电影公司,实地练习电影多年。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,亦研究电影有年。我看到这里,不由将腿一拍,心里恍然大悟,这个做主角的,不是别人,就是金燕西。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,所以他不用号用名,那个景字,不用说,是金字谐音。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,影报上说,她是景华的夫人,换句话说,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。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,又变成了演电影呢?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。当时我因为看电影,不便说话,免得吵闹了别人,就搁在心里,先看电影。那电影上的情节,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,在读书的时候,不好好读书,专门去追求爱人,因之把书耽误了。只因家中遭了天灾人祸,家道中落,没有钱供给爱人,爱人和他翻了脸。他一气之下,身染重病。幸而病养好了,神经衰弱,书没念得好,又没一点学问,一点事也找不着。结果,白天在戏院当小工,给人贴广告。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,他把广告贴倒了一张,名角大怒,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。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,和她在后台相遇,原来这个人,就是他从前的爱人,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,于是他掉头不顾而去,电影完了。戏是演得极好,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。大凡一个主角,能演着与他有关痛痒的剧本,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,由这一点上来证明,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