便问润之有多少,能否分一点用用?润之把嘴向燕西一努,笑道:“恐怕有一两百张哩。”燕西果然有这个纸不少,但是他也受了润之的指教,要做一件内藏香纸的丝棉袍子,送给清秋。而且这种计划,也一齐对清秋说了。估量着,那纸面积很小,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,多也有限。现在润之教秀珠和他要,又是一件难办的事。说道:“有是有,恐怕不够一件衣服用的了。”润之道:“怎么不够?有一半就成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以为我还有那么多?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。”润之道:“不管有多少,你先拿来送给密斯白吧。我做衣服多了,再送给你。好不好?”燕西笑道:“你倒会说话,把我的东西做人情。”润之道:“怎么算是把你的东西做人情?你没有了,我还要送你啦。再说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关系而论,你简直谈不到一个‘送’字。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随便地拿。”燕西听了只是微笑,秀珠却板着脸不做声。润之道:“怎么样?你办得到吗?”燕西笑道:“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,为什么办不到?”秀珠道:“六姐还是你直接送我吧,不要这样三弯九转。”润之笑道:“我看你两人闹着小别扭,还没有平息似的,这还了得!现在你两人,一个姓金,一个姓白,就这样闹啦。将来……”秀珠不等润之说完,抢上前一步,将手上的手绢捂住润之的嘴,先板着脸,后又笑道:“以后不许这样开玩笑了。”敏之道:“我以大姐的资格,要管你二人一管,以后不许再这样小狗见了猫似的,见面就气鼓鼓的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小狗,也不是小猫,我就没对谁生气。”秀珠这才开口了,说道:“那么,我是小狗,我是小猫了?”燕西道:“我没敢说你呀。”敏之道:“别闹了。无论如何,总算是老七的不对。回头老七得陪着密斯白出去玩玩,就算负荆请罪。”秀珠道:“他有那个工夫吗?”燕西笑了一笑,没有做声。秀珠道:“玩倒不必,我请七爷到舍下去一趟,成不成?”燕西还没有说话哩,敏之、润之同声说道:“成,成,成!”燕西道:“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,我去拿那个香粉纸。”燕西走了,敏之笑道:“密斯白,我看老七很怕你的。这东西现在越过越放dàng起来,没有你这样去约束,也好不起来的。”秀珠道:“你姊妹几个总喜欢拿我开玩笑。现在我要正式声明,从今天以后什么笑话都可以说,惟有一件,千万不要把我和燕西牵涉到一处。”润之笑道:“那为什么?”秀珠道:“你等着吧!不久就可以完全明了的。”敏之笑道:“等着就等着吧,我们也愿意看的。”梅丽笑道:“我又要说一句了。人家说话,你都不愿和七哥牵在一处,为什么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处玩呢?”敏之、润之都笑起来了,秀珠也没有话说。她们在这里说笑,不多一会儿,燕西已来了。说道:“走吧,我这就送你去。”秀珠起身告辞,和燕西出大门。
燕西的汽车,正停在门口,二人一路上车,便向白家来。到了白家,秀珠在前引着,一直引他到书房里坐着。秀珠的哥哥白雄起,上前和燕西握手,笑道:“忙人呀,好久不会了。今天是什么风,把你chuī来了?”秀珠道:“就是今天,还是再三请来的呢,有哪样大的风,把他刮得动吗?”燕西只是含着笑,坐在一边,不能做声。白雄起陪着他们在一处谈了一会儿,便站起来说道:“我要到衙门里去一趟,燕西兄弟请坐一坐,在我这里吃晚饭去,一刻我就赶回来陪你。”燕西道:“你有事请便吧,我到里面去陪嫂嫂坐坐。”原来白雄起他是一个退职的师长。现在在部里当了一个欧洲军事调查会的委员,又是一个大学校的军事学教授。虽然是个武人,留学德国多年,人是很文明的。他的夫人是日本人,又是一个文明种子,不受礼教束缚的。他夫妇二人,赞成外国的小家庭制度,家里除了秀珠而外,没有别人。可是有一层德国风气,是极朴实的,日本风气,又极节俭。白雄起染了德国的风气,白太太也不失掉她祖国的遗传性。因此白家虽还有钱,家庭只谈到洁净整齐,绝没有什么繁华的习气。白秀珠自小就在和灵女学校读书,那个学校,是美国人办的,学生完全是小姐,在学校里大家就拼着花钱。中学毕业而后,除了一部分同学升学和出洋而外,其余的不是阔太太阔少奶奶,便是jiāo际明星。因此秀珠的习气,受了学校的教育和同学的熏染,一味奢华,与兄嫂恰恰相反。他们是文明家庭,白雄起当然不能gān涉妹妹。加上老太太很疼爱这个小姐的,每年总要在江南老家汇个两千块钱,来给秀珠用,雄起津贴有限。至于秀珠个人的婚姻或jiāo际问题,更是不为顾问。后来秀珠和燕西jiāo情日深,白太太因为可以和总理结亲,正合了日本人力争上游的个性,尤其是极力的赞成。这时秀珠引燕西到上房里来,白太太正拿着一柄喷水壶,在院子里浇那些盆景。一眼看见燕西,丢了喷水壶,就在院子里向燕西行礼不迭,使了她贵国的老着,两只手按着大腿,深深地一个鞠躬。笑道:“请屋里坐。”燕西道:“请你叫听差到我汽车上去把我一个手绢包拿来。那里面还有贵国带来的东西呢。”白太太笑道:“敝国的东西,那我倒要看看。”他们三人进了屋内,听差将手绢包取来,打开一看,却是一包樱桃色的香纸,白太太笑道:“这是小姐用的东西,我们都好多年没用过了,怎么七爷有这个?”
燕西笑道:“我正是拿来送你家大小姐的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暂且别把这个送我,凭着我嫂嫂在这里,我有一句话问你,请你明白答复。”燕西见她还含着笑容,倒猜不出她有什么用意,笑道:“请你说,只要我知道的,我当然可以明白答复。”秀珠道:“自然是你知道的,你不知道的,我问你有什么用处呢?我先问你一句,你女朋友里面,有没有一个姓冷的?”燕西万不料她会问出这一句话,自己要说一句,却又顿了一顿。笑道:“不错,有一个姓冷的。”秀珠道:“还好,你肯承认。那人长得怎么样,十分漂亮吧?”燕西看她脸上的颜色,虽然还像有些笑意,已是矜持得很。逆料她的来意不善,自己本来已有把握,也绝不会因这样就说假话,也笑道:“这话很难说。在我看来很漂亮,或者别人看她并不漂亮呢。”秀珠道:“在你看怎么样呢?”燕西笑道:“在我看吗?总算是漂亮的。”秀珠道:“自然啦,否则你和她的感情也不会那样深。可是你尽管说别人好,不应该把我拉在里面,和人家打比。你当面说我无论怎样,我不恼。你在背后说我,你的态度就不光明。”燕西冷笑道:“你叫我到你府上来,原来是教训我啊。”秀珠道:“怎么是教训你?我们是朋友,你有话可以问我,我有话也可以问你。”燕西道:“你这种口吻,是随便的问话吗?嫂嫂在这里,请她说一句公正话。”白太太先还认为他们说着好玩,现在看见不对,便道:“开玩笑就开玩笑,为什么生气?”秀珠道:“并不是生气,我实在太受屈……”说到一个“屈”字,嗓子已经哽了。不知不觉,在脸上坠下两行泪珠。燕西看见这种情形,心里未免软下了大半截,说道:“这事真是奇怪,好好地怎么生起气来?这时候我不说什么,越说你越要生气的。我暂且回去等你气消了,我再来。”于是把那一包香纸,笑嘻嘻地送到秀珠手上。秀珠听说要走,越发有气。见他将香纸拿过来,接着就在屋里往院子外一扔,那纸质极其轻,而且一张一张相叠,一叠一叠相压,不过是些彩纸相束。现在她用力一掷,纸条断了,那些纸一散,便扔不出去。不但扔不出去,并且那纸随风一扬,化作了许多的水红色的蝴蝶在空中乱飞。到了这时,燕西实在忍不住了,冷笑道:“你这是何苦?官也不打送礼的。我好意送你的东西,你倒这样扫我的面子。”秀珠道:“这就算扫你的面子吗?你在人面前,数长数短,说我的坏处,那怎样说呢?这就算我扫你的面子吧,我还是当面和你吵,你却在我背后,骂我这样那样,你说一说,这是谁的态度公正?”燕西道:“不错!是你的态度公正,我的态度暧昧,算我是个卑鄙小人,你不要和我jiāo攀,成不成?好!从此以后,我们永远断绝关系。”秀珠道:“永远断绝关系,就永远断绝关系。”说毕,抽身一转,就走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