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起来,冷太太脸上,却有些不悦的颜色。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,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,就对冷太太道:“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,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,那就好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二舅舅有了馆事以后,手上应该宽余些了,何至于还这样闹饥荒呢?”宋润卿道:“怎么着?这件事,你会忘了吗?南边老太太早就来信,说是今年秋天,做七十整寿,派我们出个二三百块啦。现在日子一步近一步,不能不先为设法。昨天是衙门里一个司长老太太的生日,大家凑份子,我为这事,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。不说二三百元吧,就是弄个数十元敷衍一下,我看都不能够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。真是凑不出来的话,清秋还有几件首饰,可以拿出去换了,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。”宋润卿道:“外甥姑娘她肯吗?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。我的意思,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,移挪个两百元,到了年冬,我再还他。”冷太太道:“人家帮我们的忙太多了,不好意思老去求人。况且他和我们非亲非故,老去找人,也不应该。”宋润卿道:“朋友互通有无,那也是很平常的事,有什么应该不应该?”冷太太道:“你要借钱,你到别处借去,不要问金家借。”宋润卿看冷太太的颜色,似乎有些不然的样子,也就没有往下说。
这一天过去了,晚上韩妈送了几只空碟子到燕西那边去,原是燕西送点心过来的。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闲步,看见韩妈,便叫住她道:“忙什么?几只空碟子,放在你那里使用,也不要紧,何必一定送过来?”韩妈道:“就是你送这些东西,我们太太还不过意呢,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来?”燕西道:“你们小姐,今天一天也没看见出来,早出去了吗?”韩妈周围一望,然后低着声音说道:“娘儿俩怄气哩。”燕西道:“什么事怄气?为着昨夜回来晏了吗?”韩妈道:“那是昨夜晚上说的事,今天不是为的那个。”因把宋润卿想借钱,冷太太不肯,要换清秋首饰的话,说了一遍。燕西笑了一笑,说道:“就是为这个事吗?那没有什么难的,明天就解决了。”到了次日,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,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,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。不到一个钟头,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。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,将那三百块钱一齐jiāo给她,说道:“你对冷太太说,宋先生也曾提过,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。我因为事多,把它忘了。这是三百块现洋,请你太太收下。”韩妈道:“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。这倒好,你先就拿出来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紧的,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,什么时候手边宽余,什么时候再还,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。”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,哪有不拿走的道理?便说道:“我拿去试试看,我们太太不受,我就再拿回来。”说着,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,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,笑着向桌上一放,说道:“这东西真沉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韩妈笑道:“是现洋!”冷太太道:“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,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?”韩妈道:“你不信,我打开来你看。”说着,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。一把没有捏住,纸漏了一个大窟窿,哗啦啦一声,撒了满桌子的洋钱。还有十几块钱,叮叮当当一阵响,滚到地下去。冷太太道:“嘿!真的!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?”韩妈笑道:“我会变戏法儿,听说太太要用钱,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不用说,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。”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,一面说道:“钱倒是金少爷的钱,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。”捡起钱来,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,颠三倒四地数着。冷太太笑道:“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,叫人见了笑话。这个人的手,实在是松,人家还没有和他借,他就先送来。我是收下来好呢?还是不收好呢?”韩妈道:“为什么不收下来?钱还会咬人的手吗?”冷太太拿着两包未打开的洋钱,掂了一掂,又把打开的数了一数,沉默了一会儿,说道:“钱我是收下了,你去对金少爷说,暂且和舅老爷说,只送来二百块。将来这个钱,由我去筹还他。”韩妈道:“就叫他不要对舅老爷说就是了,何必绕着弯子说?”冷太太道:“瞒着他倒不好。他没有钱,还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。”
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,自然痛快些,心里那一层积忧,倒解除了许多。清秋说道:“妈!现在手边下有钱了,我可以剪头发了吧?”冷太太道:“这孩子说话很奇怪,我有钱没钱,和你剪发有什么相gān?”清秋笑道:“你老人家,不是因为没钱,老对我发愁吗?因为你老人家发愁,我怕剪了发,格外惹你生气,所以不敢下手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早就说,我不管,还问什么呢?”韩妈道:“可不是!我听见金少爷说,他们一家人,都剪发的。”清秋道:“我剪我的发,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,和我什么相gān?”韩妈道:“我是这样说,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。”冷太太且不理她,对清秋道:“剪可是剪,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,那也寒碜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?”冷太太道:“我管是不管,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,穿女人的衣服,不嫌不好看吗?”清秋道:“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。东jiāo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,他那里剪得很好。我好多同学,都是在那里剪的发。”说到这里,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:“密斯冷,真阔呀,还要上东jiāo民巷去剪发。”说着话,有两个女子走进来。
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
清秋掀开一幅窗帘,向外看去,却是她的两个同学,一个是华竹平,一个是刘玉屏,正都是剪发的人。清秋便隔着玻璃招手道:“请进来坐,请进来坐。”华刘二人走进来,冷太太客气了两句,便走开去。华竹平道:“密斯冷,怎样谈到剪发的事,也打算剪发吗?”清秋道:“可不是!我自己不能剪,别人又剪不好,只好多花两个钱,上外国理发店去了。”刘玉屏道:“那何必呢?你瞧瞧我这个样子,就是密斯华给我剪的,你看好不好?”说着,把头一偏,让清秋看。清秋笑道:“这样子是很好,密斯华就给我剪剪吧。”华竹平道:“你得了伯母的同意吗?这东西剪了下来,可没法子再接上去。”清秋道:“自然商量好了。不商量好了,难道还要你从中为难吗?”华竹平道:“还是不能剪,你这里没有推头的剪子,也没有剪长发的剪子,怎么样剪?就把平常的剪子剪一剪就成吗?”清秋道:“请你在这儿等一等,我叫人去借去,整套的剪发东西都有呢。”于是便告诉韩妈,让她到燕西那里去告诉一声,请燕西派人到家里去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