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着话,可断住了房门口。凤举笑着对朱刘二人道:“这种样子,我们是走不掉了。”刘蔚然道:“我们是随主人翁之意。主人愿意多坐一会儿,就多坐一会儿。”晚香拉着凤举的手道:“坐下吧,坐下吧,别人都说不走了,你还好意思去吗?”凤举本也无所容心,就含笑坐下了。晚香见朱逸士的手绢放在桌上,就叫跟妈打了一盆凉水来,亲自在洗脸盆架上,用香胰子给他洗手绢。朱逸士笑道:“劳驾,可是我们得坐着等手绢gān了再走,要到什么时候呢?”晚香走到朱逸士那边,抬起右手,露出胁下纽扣上掖的一条huáng绸手绢,笑道:“你要不嫌脏,就先拿这一条去使一使。”朱逸士果然抽下手绢来,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笑道:“好香,谢谢你了。”刘蔚然一拍腿道:“我要走,我受不了这个气。”晚香对他一笑道:“你别忙呀!”刘蔚然笑道:“别忙?还有什么送我的吗?”晚香道:“自然有。”说时,她用手巾揩gān了手,在衣服里面掏了一会儿,掏出一条小小的水红绸手绢出来,笑着jiāo给刘蔚然道:“这个怎么样?”刘蔚然道:“谢谢。我看你不出,真有些手段。”晚香道:“你瞧,我不送你的手绢,你要生气。送你手绢,你又要说我有什么手段。”朱逸士也笑着对凤举道:“凤举兄,今天算你碰着了,这孩子,八面玲珑,善窥人意,你翩翩浊世之佳公子,用得着这一朵解语之花。”晚香听他说话,虽不能懂,看他的面色,却是在凤举面前夸奖自己的意思,目不转睛地但看凤举的颜色。凤举笑道:“我是逢场作戏,不算什么。可是你两人,都受了人家的贿赂,我看你怎样的jiāo卷?”朱逸士道:“你这话我明白了,自己不好出口,要我们和你撮合撮合呢。”刘蔚然道:“你这一句话,正猜到他心眼儿里去了。”因掉转头来问晚香道:“你知道我们说什么来着吗?”晚香摇摇头笑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朱逸士和她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我们对金大爷替你说好话哩。你怎样不谢谢呢?”晚香连忙就点点头道:“谢谢。”又用四颗雪白的牙齿,嗑着瓜子,将瓜子嗑破了,用指头钳出瓜子仁来。嗑了一握瓜子仁,就分给他们三个人吃。
这样一来,不觉坐了一个钟头,宾主都极其欢喜。凤举在身上一摸,摸出两张拾元的钞票,放在桌上,把瓜子碟来压住。朱逸士看在眼里,和刘蔚然丢了一个眼色,刘蔚然微微一笑。凤举明知他二人说的是自己,他只当没有知道,依旧是坦然处之。晚香却眼睛一瞟,早看见盘子下压两张拾元钱的钞票,这个样子,并不是来一次的客人,不由心里喜欢出来。凤举和朱刘二人告辞要走,她也就不再行qiáng留。朱刘二人已经走出房门,晚香却把凤举的衣服扯着,笑道:“你等一等,我有话说。”就在这个时候,晚香赶紧打开玻璃橱子,取了一样东西,放在凤举手里,笑道:“这是新得的,送你做一个纪念。”凤举拿过来一看,却是一张晚香四寸半身相片,照得倒是很漂亮。于是把它向身上一揣,笑道:“这真是新得的吗?”晚香道:“可不是新得的?还没有拿回来几天呢。”凤举道:“印了几张?”晚香道:“两张。”凤举道:“只有两张,就送我一张吗?”晚香道:“你这话可问得奇怪,印两张就不能送人吗?”凤举道:“不是那样说,因为我们还是初次见面,似乎还谈不到送相片子。”正说到这里,朱逸士在院子里喊道:“你两人说的情话,有完没有?把咱们骗到院子里来罚站,你们在屋子里开心吗?”凤举答应道:“来了来了。”晚香两只手握着他两只手,身子微微地往后仰着,笑道:“你明天来不来?”凤举撒开手道:“外面的人,等着发急了,让我走吧。”一只手掀开帘子,那一只手还是被晚香拉住,极力地摇撼了几下,眼瞧着凤举笑道:“明天来,明天可要来。”凤举一迭连声地答应来,才摆脱开了,和朱刘二人,一路走出。朱逸士道:“凤举兄,你说一家只坐十分钟,头一家就坐了一个多钟头了。你还说是花丛常走的人,怎样便便宜宜地就被人家迷住了?”凤举道:“怎么被她迷住了?恐怕是查无实据吧?”朱逸士道:“怎样查无实据,你第一个盘子,就丢下二十块钱,实在有点过分,这还不能算是证据吗?”凤举道:“还亏你说呢?你看我们去了,人家是怎样招待?你两个人各得一条手绢,就怕要花人家两元以上的本钱了。难道照例的叫我丢两块钱就走吗?”朱逸士道:“固然,两块钱不能报人家的盛情,但是少则五块多则十块,也很好了。你为什么出手就是二十块?”刘蔚然笑道:“这一层姑且不说,你第一回就花了二十块钱,此例一开,以后是怎样的去法?”凤举道:“以后我不去就得了。”朱逸士道:“那是违心之论吧?”凤举道:“不要说话了,无意中,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家,这还得走回去。”
于是三人掉转身又走回来。这一家班子,人倒是轻松些,guī奴打着门帘子,引他们走进了一个屋子,进去一看,倒陈设的极是华丽。旁窗户边下,有一张沙发睡椅,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,躺在那里打电话。见进来三人,也不理会,只用目光斜瞟了一瞟,自去打她的电话。三人坐定,guī奴照例问了一问有没有熟人?然后就在院子里大声吆唤着见客。不一会儿工夫,姑娘来了,guī奴打着帘子唱名,姑娘在门口略站一会儿过去。共过去四个人,都在二十上下,涂脂抹粉的没有一个看得上眼。末了,guī奴对沙发上打电话的那妇人说道:“屋里这个叫花红香。还有一个出条子去了,没有回来。”凤举和朱逸士说了两句英语,朱逸士道:“除非如此,不然,就要间一家了。”凤举便对guī奴道:“我们既坐在这屋子里,就是这屋子里的一位吧。”那花红香听了这话,倒出于意料以外,不料这三位西装革履的少年,竟有相怜之意,便含笑站起来,逐一问了贵姓。她走近前来,凤举仔细看她的脸色,已不免有些微微的皱纹,全靠浓厚的香粉,把它掩饰了。她倒很是见谅,进过茶烟以后,便移一张椅子,与三人对面坐下,不像旁的jì女挨挨挤挤的。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淡青的纱绸长衫,倒也不是十分艳装。她微笑了一笑,说道:“这一位金老爷,我们好像在哪里会过一次?”凤举道:“会过一次吗?在什么地方?”花红香道:“今年灯节,你和何次长在第一舞台听戏,有这回事吗?”凤举偏着头想了一想,笑道:“不错,是有这回事。原来在包厢里的就是你,我还以为是何次长的家眷呢。你真好记性。”花红香道:“不然我也不记得,是何次长说,这是金总理的大公子,我就记下来了。因为十年前,金总理和何次长常在一处,我是见过的。”凤举道:“这样说,你和何次长是老jiāo情了?”花红香道:“大概认识在二十年上下了。”朱逸士笑道:“我有一句话,可问得唐突一点,既然如此,为什么倒不嫁何次长呢?”花红香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话一言难尽,老实说一句,从前是我不愿意,如今是他不愿意了。”刘蔚然道:“那也不见得,他若是不愿意,何以还和你往来呢?”花红香道:“这也不过旧感情,也像是朋友一样往来,还能谈什么爱情吗?”刘蔚然笑道:“这倒是真话。但不知道和何次长这一样感情的人,还有几个?”花红香道:“那倒不少,我也就全靠这些老客维持。至于新上盘子的客人,老实说,几天不容易有一回。”凤举笑道:“何必这样客气?”花红香道:“我这实在是说真话,并不是客气。就是三位招呼我,这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心,你说对不对呢?”大家看见她说话,开门见山,很是率直,就索性和她谈起来。她倒也练达人情,dòng明世事。后来朱逸士就问道:“既然有许多感触,何必还在外做生意呢?”花红香却叹了一口气道:“那也是没法。”她就只说这几个字,也不往下再说。谈了一会儿,凤举本想走,但是人家也说明了,此来是好奇心重,坐了不久,越发可以证明那句话了。因此只得忍耐地坐下,朱刘二位也是顾虑到这一层,不肯马上说走。大家又坐了一会儿,恰好花红香有一批熟客来了,大家就趁此告辞。花红香很明白,没有说明天来,只说了一句,没有事请过来坐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