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秋道:“她是你姐姐,这话她肯直接地说吗?”燕西道:“除了她,我是没有相当的人可托了。”清秋道:“她若哪天到我家来,你先通知我一声,我好先躲开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为什么?”清秋道:“怪难为情的。”燕西道:“那倒不好,反着有痕迹了。她说什么,反正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呀。”清秋笑道:“不要说得太远了吧,她来是不来,还不知道呢。”燕西道:“你现在对我的话,总不大肯相信,那是什么缘故?”清秋摇着头道:“我也不明白这缘故,大概是你说话有不符的时候,失了信用吧?”燕西笑道:“我失了信用的时候,当然有。我问你,你没有失过信吗?”清秋道:“我向来讲信用,不会失信的。”燕西道:“你对别人,或者不会失信。但是对我而言,不能说这一句话吧?不但失信,而且失信不止一次。你仔细想想看,我这话是真,还是诬赖的?”清秋将椅子一挪,偏过身去望着水池,将头一摇道:“我不会想。”燕西望着她后影子道:“你没有可说的了吧?你还说我没有信用呢,究竟是谁没有信用呢?”清秋用皮鞋支着地,背撑藤椅,向后摇撼着,却是不做声。燕西道:“你没有话可说了,我希望你总有一天恢复信用才好。”清秋回过头来啐了一口,说道:“胡说!”燕西笑道:“这不是胡说,这是很合逻辑的话。说到这里,我想起一个笑话。”清秋道:“不要说,不要说,我不爱听笑话。”燕西不理她,只管向下说,笑道:“就是有两家熟人结为旧式的婚姻,不用提,女家的小姐,长得漂亮,男家的少爷,也是长得清秀。可是有一层,这位少爷,是有些顽皮。”清秋道:“这倒说着你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是不爱听吗?怎样倒搭起腔来?你还听我说吧。那男家的少爷,贪着自己的未婚妻,时常借着缘故到岳丈家里去,他未婚妻见他来了,总是躲闪,他虽然着急,可也没有她的办法。”清秋仍旧是依着藤椅,面向水池坐的。这时便用两个指头塞着耳朵。燕西道:“你塞着耳朵,我还是要说的。一直到新娘接过门,拜天地的时候,新郎新娘同进dòng房。新郎揭了新娘头上的方巾,就死命地盯了她一眼,心里可就说,再没有地方躲了。可是新娘也明白这一层,偏着身子,低着头,还在躲呢。自然,这个时候,新房里人是很多的了,新郎还不能说什么。后来闹新房的人走了,新郎就绕到新娘面前去,新娘身子一闪,闪到chuáng面前。新郎心里憋着一句话呢,说是看你还躲到哪里去?所以又跟上前来。那新娘坐在chuáng沿上,把半边绫帐来藏了脸。那新郎……”清秋突然一跳,站了起来,说道:“看你有完没完?我让开你。”燕西笑道:“坐下坐下,这就快说完了。”清秋道:“你还要说吗?你再要说,我就先回家去了。”说时,便要去来拿那纸伞。燕西一把将伞抢在手上,笑道:“不许走,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。”清秋道:“你还要说吗?”燕西道:“我不管人家新房里的事了,要说的是我们自己的事。你看这事还是等你舅舅天津回来再说呢?还是马上就说呢?”清秋道:“这随便你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是很着急吗?”清秋笑道:“胡说!我着什么急?”燕西道:“不在这儿坐了,我们走着谈话吧。”于是燕西会了茶账,给她拿着纸伞,沿着水池,并排慢慢地散步,绕着柏树林,兜了一个圈子。清秋道:“我要回去了,接连碰到好几回熟人。”燕西道:“规规矩矩地逛公园,怕什么熟人?”清秋道:“遇到的,全是同学。将来她要问起来,我说你是什么人呢?”燕西笑道:“这是极好答复的一句话。”清秋道:“我就敞开来说,我问你,要怎么对同学说?”燕西道:“这时,要在外国,还不能怎样直接地告诉人,在中国无论结婚没结婚,有一个‘他’字就代表过去了。譬如你的同学问你,那天和你同游公园的人是谁?你就说,那是他。这不就行了吗?”清秋笑道:“除非是你这样和人说话差不多,别人不能那样和人说。”
正说到这里,不觉走到了坛门路口,抬头一看,恰好又遇见乌二小姐。乌二小姐老远地就笑着说道:“哎哟,密斯冷,好久不见了。”清秋这时要躲闪,也是来不及。只得笑着迎上前去。乌二小姐道:“天气还早,二位就打算走吗?”清秋道:“来了好大一会儿,该回去了。”转念一想,这句话又说得过于冒失一点。正在要想一句话转圜,乌二小姐却转过脸去对燕西道:“来好大一会儿了,在哪里坐着呢?”燕西觉她这话中有刺,笑道:“兜了一个圈子,觉得没有什么意思,所以就要回去。”乌二小姐道:“说你是闲,你又是忙,到府上去,一回也没有遇见你。说你是忙,你又是闲,在逛的地方,倒可以常常相会。”燕西笑道:“正是这样,可是密斯乌也和我差不多呢。我打算再凉快一点子,就在家里用心预备半年英文,明年chūn季,就到美国去上学。”乌二小姐笑道:“这话真吗?”燕西道:“早就这样打算着,总没有办成功。这次我是下了决心的了。”乌二小姐道:“好极了,我也打算明chūn到美国去,也许走起来,还有个伴呢。”他们说话,清秋早就接过燕西手里的伞,用伞尖上的钢管画着地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乌二小姐一回头,见她这种情形,仿佛她和燕西的关系,还不怎样深。便道:“密斯冷,公园是常来吗?”清秋这才抬头笑道:“很难得来。”乌二小姐走上前一步,握着清秋的手道:“密斯冷,我很爱和你谈谈,哪天有工夫,约着到公园里来坐坐,好不好?府上电话多少号?”清秋正想说没有电话,燕西就抢着把自己这边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。原来清秋家里有电话往还,向来是由这边借用的。乌二小姐道:“好极了,哪一天我打电话来邀你吧。我们再会。”说着话,握着清秋的手,摇撼了几下。她释着手,高视阔步的,径自去了。清秋眼望着她在柏树林子里,没有了影子,这才对燕西笑道:“这个人倒是个làng漫派的jiāo际家,一点不拘形迹,她和你的jiāo情,不算坏吧?倒似乎过从很密呢。”燕西道:“你既知道她是一个làng漫派的jiāo际家,这‘过从很密’四个字,那还成什么问题?”清秋道:“我也没有说成问题啊。你自己先说了,这倒是成为问题了。”燕西不做声,只是笑笑。
沿着回廊一面走,一面说话,不觉到了大门口,清秋一眼看见燕西的汽车,正停在路当中。便道:“你坐车去吧,我走回去。”燕西正想说自己没有坐汽车来,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,只见车门一开,玉芬和翠姨一同走下车来。出于不意,心里倒觉扑通一跳。这个时候,清秋正在燕西旁边站着,燕西丢了清秋,迎上前去吧,怕得罪了她。不迎上前去吧,又怕玉芬看见了,非介绍一下不可,这又是自己不愿意的。正在这样踌躇着,清秋一撑纸伞,竟自在车堆里挤过去了。燕西见清秋这样机灵,心里又是一喜。玉芬早走过来叫道:“老七,你是刚来呢?还是要走?”燕西道:“我也是刚来,看见你们来了,我就在这里站着等呢。”他们说着话,又一同进来。玉芬道:“老七,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逛公园?”燕西道:“一个人就不能来吗?‘为什么’三个字怎说?”玉芬笑道:“你还装傻呢?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学生一路出大门,不知道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。是你的好朋友,给我们介绍见一见,那也不要紧,为什么这样藏藏躲躲的呢?”燕西笑道:“哪里有这一回事?你是看花了眼了。”玉芬道:“我又不七老八十岁,一个人我会看不清楚,这还有一个人看见呢,我们凭空造谣吗?”翠姨抿嘴一笑道:“三姐也是多事。人家既然当面狡赖,当然是保守秘密的事,你苦苦将这事说破来做什么呢?”燕西道:“倒是我一出门口碰见一个人,和她说了几句话,并不是和她在公园里会到的。”玉芬道:“这话越说越不对了。刚才你说是刚到门口,这会子又说打园里出去,显见得你是说谎。”这时,他们已经走尽回廊,到了来今雨轩。燕西趁在找座的工夫,便把这事撇了开去。坐了一会儿,借着一点小事,便溜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