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香道:“夜深了不好走,你为什么不早些来?”凤举道:“一家人都没有散,我怎么好早走呢?”晚香把嘴一撇道:“一家人什么关系?你不过怕一个人罢了。十二点钟,我妈就走了,一个人坐在这儿,寂寞死了。归里包堆,只有两间屋子,又不好雇老妈子,你不来,我妈一去,就剩我一个孤鬼。”凤举笑道:“那也难怪我,只怪你母亲的话不好说,若是你母亲不闹别扭,我就早赁屋子住了。”晚香道:“她提的条件,也不算重,你为什么不回答一个字?”凤举道:“别的都罢了,只有跟着你去的这件事,我不能答应,她果然是你生身之母,我不能说那话,一定要做债主子罢了,我怎样能常和她来往呢?”晚香这时把火酒炉子熄了,在桌子抽屉里,找出自备的碗筷,盛了稀饭放在桌上。又把桌子里的四碟小菜取来。一碟子糖醋拌咸雪里红,一碟海虾肉拌芹菜,一碟gān桃仁,一碟子生四川泡菜,上面还铺着几丝红椒。凤举笑道:“很gān净,怎么全是素菜呢?”晚香道:“你不是在家里吃了鱼翅燕窝来?满肚子油腻,还要吃荤不成?你要知道,吃了重荤之后,吃素菜才是有味的呢。况且这稀饭里面,又有火腿丁儿,还要怎样荤呢?”凤举笑道:“你很会办事,将来娶回去了,一定也会当家。但是我姓金的,未必有这个福分。”晚香把嘴一撇道:“gān吗损人啦?我现在是昼夜伺候大爷,要不要?就在你一句话哩。”凤举笑了一笑,且坐下吃稀饭。晚香隔着桌子,和凤举对面坐下,却只喝了一口稀饭,慢慢地来夹桃仁吃。凤举道:“你想想,我刚才所说的话错不错?”晚香道:“你不说这话,我也不敢提,免得你说我灌你的米汤,她背地早就说我们是一条心了。”凤举笑道:“这话是真吗?那就更好办了。只要你肯和我合作,要对付她,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?我和你说老实话,若是把她扔开,你看要花多少钱呢?”说时,把一碗稀饭,正吃完了。晚香站起来,把自己的碗一举道:“我不要吃许多,分给你吧。”于是凤举将空碗伸过来,晚香将筷子拨着稀饭,分了一大半给凤举。凤举正扶起筷子要吃,晚香笑道:“我该打,忘了神了,怎样把残了的稀饭分给大爷呢?你倒过来吧,我给你盛去。”凤举用筷子头点着她笑道:“你这东西矫情。”晚香道:“怎样矫情啦?你不嫌脏吗?”凤举道:“咱们不说这个,你还是答复我那一句话吧,她要多少钱?就能和咱们脱离关系。”晚香道:“我这话可难说,说多了,好像我给她说话。说少了,可真办不到。”凤举点着头笑道:“先别听底下的文章,这一个帽子就不错。”晚香道:“你瞧,你先就疑惑我不是?我还没说,你就不大相信了。”凤举道:“不是我不相信,本来你开口就是活动的话呢。你别管多少。你就照着你心眼儿里要说着的数目说了出来,让我斟酌斟酌。”晚香笑道:“我心眼儿里的话吗?我想……你至少得给三千块钱。”凤举把舌头一伸道:“要这些个吗?你给我算算,她前前后后,用我多少了?再加上三千,还要赁房买家具,给你添衣服,恐怕一万过头了。”晚香笑道:“你还在乎?本来就是公子,而且自己又是官,花个一万两万讨个人,那很不算什么。”凤举笑道:“你说得我那样有钱,我要是讨上三个四个,不要花四万五万吗?那还了得!”晚香眼睛一溜道:“怎么着?你还以为不足吗?”凤举笑道:“女子的心理,我不知道,若是就男子的心理而言,我以为男子没有心足的。”晚香笑道:“亏你说出这种无情的话。这样说,做女子的还肯相信男子吗?”凤举笑道:“男子都是靠不住的。我可先说明了,连我也在内,你得留神。”晚香道:“夜深了,别瞎说了,睡吧。要不明天又该爬不起来了。”说着,眯着眼睛向凤举一笑。在这样一笑之间,凤举也就受了催眠术了。
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
次日醒来,那李大娘早已坐在屋子里,给晚香梳头。凤举便道:“现在都剪发,我看晚香也可以把头发剪了。你的意思怎样?”李大娘笑道:“她现在是大爷的人,大爷要怎样办就怎办,问我做什么?”凤举笑道:“算我的人,不见得吧?”李大娘道:“怎样不算大爷的人呢?事到如今,难道我还把她接回去吗?就是大爷肯放手,她也不愿意。我长了这么大岁数,我还有什么不明白?我说,大爷你腾出一两天工夫来,把房子赁好,早一天安顿了家,早一天人是舒服的。这样住在饭店里,像没庙的佛爷一样,也受不到一炉好香火,总不是个规矩。我和小姑娘呢?虽当着自己的女儿看待,究竟是两姓。别说大爷赁了公馆,不能让我去,就是让我去,我住在你府上,这又算什么?就是小姑娘称呼我,也有些不便。”凤举笑道:“你这话说得前后周到,我心眼儿里要说的话,你全猜着了。你早不说出来,早要说出来,倒省得我牵肠挂肚,老存着一番心事。”说着,对晚香笑道:“得!今天下午没事,咱们就看房子去。今天看好了房子,明天就可以搬。”复又回过头去,对李大娘道:“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,算是谢谢你。”李大娘一肚子话,只说了一个大帽子,打算慢慢谈入正题。不料正经话还没说出,凤举拦头一棍子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,将问题揭了过去。这样一来,自己的话,倒是不大好说。这时,已给晚香把头梳起,洗了一把手,又取了一根烟卷,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抽着。先喷了一口烟出来,然后对凤举笑道:“大爷请我,我就不敢当,不过我还有几句话,要和大爷商量商量。”凤举也躺在对面沙发榻上,支着两脚抖文。却笑道:“有什么话?你就请说吧。最好是痛痛快快说,一点也不要客气。”李大娘道:“我说话向来就痛快,大爷当然也知道。事到如今,我要说的话,总要说出来,也不是客气能了结的事。现在小姑娘已经是大爷的人了。我从前过日子,就仗她,现在呢,我是没有指望了。这碗饭,现在不容易吃了。我也不愿意gān了,十天半月我就打算离京回家去。不过这几年来,事情混得不大好,亏空六七千块钱。我是有一句说一句,难得大爷这几个月给小姑娘捧场,零零碎碎,也就把债还了一千多。现在外面所借的钱,少说一点,恐怕还在四千以上。”凤举听到这里,知道她所说的数目虽然这样,实在要的钱,和晚香说的正差不多。先且不做声,看她说些什么?李大娘接上说道:“别的呢,我也不敢要求,只有求求大爷,把我的债给料理完了,我就心满意足。”凤举道:“听你说这个话,你是不是要四千块钱呢?”李大娘道:“呦!我怎敢要那些个钱啦?不过小姑娘已经跟了大爷,望大爷看在小姑娘面子上,给我帮一个忙吧。”凤举笑道:“我虽然是个大爷,可是穷大爷。这时要我拿出那些个钱,我可拿不出,让我筹划筹划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