鹏振笑道:“今天我们是特别地讲jiāo情,设法把家里这一餐饭提前了两个钟头。玉仙呢?”刘宝善道:“她因为肚子痛,临时请假,打算请一个人作代表。”鹏振笑道:“就凭你?”刘宝善道:“别忙,我的话,还没有说完呢。她的意思,是想王金玉来和她当代表,偏是金玉也推说身体不大舒服,不肯来。据我看,她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病,另外有层缘故不能来。”鹏振道:“有什么缘故?”刘宝善道:“玉仙不是肚子痛吗?我想不是痛,那是要添小孩了。”鹏振见他说这句话,只(目夹)眼睛,嗓子又特别提高,已然会意。因道:“金玉不来,也是在家里要添小孩吗?”刘宝善道:“大概是吧?你们猜猜,这两个小孩要出了世,应该姓什么?”孟继祖道:“姓什么?自然姓金啦。”这一句话刚说完,右边一列绣屏一动,早有两个长衣翩翩的妙龄女郎钻了出来,一个正是花玉仙,一个正是王金玉。花玉仙指着孟继祖道:“该罚多少?”孟继祖笑道:“为什么要罚我哩?”花玉仙道:“你都说的是些什么话,还不该罚吗?”孟继祖道:“就算我说错了,可是这话,也不是我一个说的。”花玉仙回转身来,对刘宝善扬着眼皮,鼓着小腮帮子,说道:“哼!刘二爷也得罚。”刘宝善偏着头,对花玉仙脸上望着,笑道:“花老板,真要罚我吗?可别让我说出好的来。”花玉仙道:“你尽管挑好的说,怕什么?”刘宝善笑道:“得了得了!这话还不是一说就了,只管提他gān什么?”花玉仙拉着他的衣袖,不住地将脚跳着,说道:“你说你说,非说不成!”鹏振皱眉道:“得了,大家斯斯文文地谈一会子吧,别闹得太厉害了。”花玉仙道:“是谁先闹起来呢?这会子,倒来说我!”鹏振牵着她的手,拉着到一张沙发椅上坐下,又用手拍一拍这一边,对王金玉笑道:“你也坐下。”王金玉和鹏振一点头,笑道:“千千岁,谢坐。”也随身挨着鹏振坐下。王幼chūn在椅子上跳了起来,说道:“这是什么话?都陪着他一个人。金玉,咱们俩要好要好,成不成?”王金玉笑道:“要好就要好,要什么紧?”说着话,马上就坐到王幼chūn一处来。孔学尼摇摇头道:“好处尽在你哥儿们身上,别人就没有分了?”花玉仙道:“我们统共两个人,你们这个要沾一点香味,那个也要沾一点香味,那怎么办?把我俩割开来吧。这话可又说回来了,我是和三爷感情好一点,我得多陪着他一点。”说时,眼睛斜视着鹏振,笑道:“三爷,你说怎么样?”鹏振笑道:“敞开来说了,这里有好几个寡汉条子,你越逗他们,他们越着急。”孟继祖道:“着急什么?三哥没来的时候,我们先就要好了一会子了。”说时,一抬肩膀,舌头又一伸。
花玉仙又跳了起来,要抓孟继祖,孟继祖一闪,闪在孔学尼身后。孔学尼是个近视眼,一只手按着眼镜,一只手连连摇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孔学尼越说使不得,孟继祖蹲着身子,藏在他身后,两只手按着孔学尼两只胳膊,越是左闪右躲。弄得孔学尼像不倒翁般,恨不得要倒下去,急了,口里只说哎呀。燕西走上前,将花玉仙扯到一边,笑道:“我来解个围。”花玉仙笑道:“别拉拉扯扯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也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?”花玉仙笑道:“我倒是不在乎。咱们太要好了,在座许多人,又要说闲话的。”刘宝善道:“大家别闹,让我来想个调和法子。老赵熟人很多,能不能再请两位来?大家凑一个热闹。”赵孟元道:“熟人是有,可是今天晚上,大家都有戏,不容易把人家请来。”王金玉对赵孟元道:“有是有人,可是没有什么jiāo情,不知道人家来不来?”赵孟元道:“没有jiāo情要什么紧?这一次认识了,下次就是jiāo情。别的我不说,若是打八圈牌,你赵大爷能负这个责任。”金玉道:“赵大爷不许愿则已,若是许愿,漂过你们没有?”花玉仙从中对赵孟元伸出一个大拇指,笑道:“不含糊!”赵孟元道:“既知道不含糊,就把你们介绍的两位人说出来吧。”王金玉道:“一个huáng四如,一个是白莲花,都是唱衫子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反正是小姑娘,唱胡子的唱黑头的,也不要紧。”花玉仙道:“要不,我把刘金魁也叫来,她的黑头唱的不错。”鹏振摇头笑道:“呵呦!罢了!她那副尊容,又大又粗,又是黑麻子。”花玉仙道:“七爷不是说,只要是小姑娘,唱黑头的也欢迎吗?”燕西笑道:“别再耽误了,要请客赶早去请。若是还延迟时刻,我们要等到半夜吃饭了。”王金玉道:“用不着再去请,让花大姐打一个电话去,她就来了。”王幼chūn笑道:“嘿!好响亮的名字,这‘花大姐’三个字,多么好听啦。花大姐,你快打电话吧。”这花玉仙认识几个字,也会看《红楼梦》。听了王幼chūn这样说,是学《红楼梦》叫袭人的口吻,是有意讨便宜。便道:“王二爷是最调皮的人,说什么话也不肯放松人一步,我总算怕了你就是了。”王幼chūn笑道:“我又不吃人,你怕我做什么?”花玉仙道:“你不吃人,你比吃人还狠呢。”燕西道:“别说了,你们二人闹着唱上《梅龙镇》了,有完没有?再要闹下去,就天亮回家了。”花玉仙道:“就是这样说,我去打电话。电话在白莲花家里,huáng四如是他们街坊,一叫就来了。可是有一层,他们若是肯来,要借哪一位的汽车用一用。”这句话刚说完,鹏振和王幼chūn、李瘦鹤、孔学尼、刘宝善五个人同声答应一句有。赵孟元道:“我们没有汽车的人,答应不上这个‘有’字,多么寒碜!孟三爷,我们发一个狠心,也去买一辆破货来装装面子吧。”燕西道:“要汽车,有许多人答应算什么?必得……”花玉仙早用个指头,塞住耳朵,自打电话去了。打了电话回来,果然两位客都算答应来。还是刘宝善算半个主人翁,把自己的汽车去接。
果然很快,不到三十分钟,就把白莲花、huáng四如接到。花玉仙就给她两人一一介绍。huáng四如的脸子,虽不算十分的漂亮,但是她在台上唱起戏来,声音非常清脆。而且唱玩笑戏的时候,传神阿堵,却是妩媚动人。她虽然不认得在座的人,在座却都认识得她。花玉仙一介绍之下,她就对燕西笑道:“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。”燕西笑道:“当然会过,而且会过多次,不过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罢了。”王幼chūn笑道:“了不得,你们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都会认识起来,你们彼此注意的程度,也就可观了。”鹏振笑道:“幼chūn说话,实在不客气。大家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,你怎样就开起玩笑?”huáng四如笑道:“不要紧,我向来就在台上和人开玩笑的。”王幼chūn道:“好!老huáng是真开通。这种人,和我就很对劲。”huáng四如在这里随便说笑,那个白莲花,却是携着花玉仙的手,默默坐在一边。她也不过一十七八岁的光景,穿一件宝蓝印度绸的夹旗袍,沿身滚白色丝辫。她不像别个坤伶,并没有戴那种阔边的博士帽。她也没有剪发,挽了一个辫子蝴蝶髻,耳朵上坠着两片翡翠秋叶环子,很有楚楚依人的样子。燕西看着,就说道:“白老板,怎么没有搭班?”花玉仙笑道:“七爷,你说错了,我这大妹子,虽叫白莲花,她可是姓李。”燕西笑道:“哎呀!我失言了。”白莲花抿嘴一笑道:“没关系,姓什么都成。”说这话时,听差来报告,要不要就开席?李瘦鹤笑道:“我是没吃饭来的,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,还等吗?”大家笑了一声,就到客厅外西边走廊下,一个小客厅里来。这个时候,正中放了圆桌,杯筷和冷荤,均已摆好。大家虚让了一会儿,究竟让鹏振坐在上面,刘宝善对花玉仙道:“你也坐上去。”花玉仙笑道:“刘二爷,怎么啦?你是连谁下的请客帖子都忘了?”她这句话一提,倒让刘宝善无什么话可说。燕西却不做声,在左边坐下,上手是huáng四如,下手却是白莲花。刘宝善故意笑道:“七哥怎样不上坐?”燕西笑道:“上面两个位子就让我兄弟俩坐吗?没有这个道理吧?”其余的人,却也没有留意什么,因此大家就坐下。鹏振坐在上面。正望着院子里,只见一轮金盘皓月,正由院子里槐树顶上,簇拥上来,月亮下边,微微地拖着几片稀薄的金色云彩,越映得月色光华灿烂。鹏振一看电灯机钮,就在身后墙上。走出去,把走廊上的电灯先灭了。复回座又来把屋子里电灯也灭了。在座的人,先是觉得眼前一黑,回头又觉一阵清光,显在眼前,大家才明白鹏振的意思,是要赏月。孔学尼用筷子敲了桌子,说了一声有趣。刘宝善道:“有趣是有趣,这样黑蒙蒙的,厨子上菜,也没有法儿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