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团圆_张爱玲【完结】(13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,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,更不理会,只埋头吃饭。

 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。

  “你晓得,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黒魊魊的,票房点著蓝灯,”她低声向九莉说。“看了一半警报来了,照样看下去,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,有味些。”

 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,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。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,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,避嫌疑。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,背靠在水门汀墙上,抱著胳膊默然无语。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,矮小白净吊眼梢,娃娃生模样,家里又有钱,有橡胶园。

  人来人往,婀墜向人苦笑。

  “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?上来上来!”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。“还有剑妮呢?”

  婀墜只报以微笑,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,两颧红红的。

 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、瑟利文的歌剧:“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……”

 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,李先生也要去报名,婀墜不让他去,所以两人闹彆扭。

 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,每组两男一女。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,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,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。

  等日本兵来了,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?九莉心里想。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。不去不行,要开除学籍。

 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,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,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,说走就走,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,单薄悲哀,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。

 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,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。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,有口粮可领,便问剑妮:“去不去,一块去?”

  剑妮略顿了顿,把眉毛一挑,含笑道:“好,一块去。”

  饭后九莉去叫她,没人应,想必先走了一步。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。

  浩浩dàngdàng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,她一个也不认识,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。遇到轰炸,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。冬天草坪仍旧碧绿,一片斜坡上去,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,一直伸展到晴空里。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huáng木对联“此日吾躯归故土,他朝君体亦相同”,是华侨口吻,滑稽中也有一种yīn森之气,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。

 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黒面包。是防空总部发下的,每人一片。九莉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面包。

  “我差点炸死了。一个炸弹落在对街,”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。告诉谁?难道还是韩妈?楚娣向来淡淡的,也不会当桩事。蕊秋她根本没想起。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,她死了也是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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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差点炸死了,都没人可告诉,她若有所失。

  回来已经天黑了。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,带著秘密的神气,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,等她走近前来,方道:“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。我们都要回修道院,此地宿舍要关门了,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,她们会收容你的。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,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。”

 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。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gāngān净净,彷佛有点理亏,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,而且人家都是教友。她自己又心虚,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,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的事。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小姐,是个英国老小姐,答应她搬进来住,不过不管伙食。

  是简陋的老洋房,空房间倒很多,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,她一人住一间,光线很暗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——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,态度不大自然,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急救站去。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,把她送到这里来了,又有个同乡章小姐也住在这里,可以照应她。那章小姐有四五十岁了,对九莉非常冷淡,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,过了两天,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,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,都是低头疾趋而过,一瞥即逝,在半黑暗中,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。

  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,雇著个女佣,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,永远清锅冷灶的。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。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,口粮始终没发下来。九莉带来的小半筒gān粮吃完了以后,就靠吃开水,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,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,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。

 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,又不是熟人,都怕别人绝粮告帮,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。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,无法拒绝。

 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,所以柔丝也躲著她。

  傍晚下班回来,正忙著积点自来水——因为制水——做点琐事,突然訇然一声巨响,接著人声嗡嗡。本来像一座空屋,忽然出来许多人,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。她也下去打听。

  柔丝骇笑道:“pào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,都说楼上危险。”

 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。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。

  有人叫道:“柔丝你哥哥来了。林医生来了。”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。

  “嗳呀,大哥,你这时候怎么能来,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。”

  “这里危险,我来接你的,快跟我来。”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,便道:“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?”

  九莉忙应了一声,站起身来,见柔丝欲言又止,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。

  三人走了出来,林医生道:“到邦纳教堂去,那里安全。”那是个男生宿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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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,huáng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。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,来了个弹片。

  “快跑,”林医生说。

 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。

  吱呦欧欧欧欧……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。九莉觉得她这人太bào露了,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,在上空招展,捕捉每一个弹片。

  林医生居中,扯著她们俩飞跑。跑不快带累了人家,只好拼命跑。吱呦欧——吱呦——吱呦欧欧欧欧!倒越发密了。

 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,尽管斜度不大,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,胸前压著块铁板。

  转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。到了男生宿舍,在食堂里坐下来,这才听见pào声一声声轰著,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安全感。林医生找了些《生活》杂志来给她们看,晚上停pào后又送她们回去。

 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,站长是个工科讲师,瘦小的广东人,留英的,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,曾经托他照应,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,是个肥缺,在户内工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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