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,费用太大,翠华便出面调解,劝楚娣道:“你们才兄弟三个,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,都和和气气的。”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。她母亲是个老姨太,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。九他们叫她好婆。
楚娣不肯私了,大爷也不答应,拍著桌子骂:“她几时死了,跟我来拿钱买棺材,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!”
翠华节省家用,辞歇了李妈,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,九林也大了,韩妈带看著他点,可以兼洗衣服。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,衣服全都拿回来洗。
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,多则五块。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,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。现在减成五块,韩妈仍旧十分巴结,在饭桌前回话,总是从心深出叫声“太太!”感情滂沱的声气。她“老缩”了,矮墩墩站在那里,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,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,眼神很紧张,因为耳朵有点聋,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。
她总是催九莉“进去,”指起坐间吸烟室。
她现在从来不说“从前老太太那时候,”不然就像是怨言。
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,细长条子晃来晃去,一件新二蓝布罩袍,穿在身上却很臃肿。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,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。
“刚才还好好的嚜!”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。“这孩子也是——!叫他来不来。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。”又道:“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。”
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,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:“盛九林!去把那封信拿来。”他应了一声,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封,递给他父亲,非常gān练熟悉。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。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,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。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。
又有一回又是“叫他不来”,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,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。
“唉哎嗳,”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。
结果罚他在花园里“跪砖”,“跪香”,跪在两只砖头上,一枝香的时间。九莉一个人在楼下,也没望园子里看。她恨他中了人家“欲取姑予”之计,又要这样怕。他进来了也不理他。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,眼泪汪汪起来。
邓升看不过去,在门房里叫骂:“就这一个儿子,打丫头似的天天打。”乃德也没怎样,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,就长驻在田上,没要他回来。老头子就死在乡下。
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,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。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,要救九林韩妈出去。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,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,韩妈在洗被单帐子。
楚娣来联络感情,穿著米huáng丝绒镶皮子大衣,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,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。蕊秋说的:“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,”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,柔若无骨,没有膝盖。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,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:“嗳,韩大妈!好啊?我好欧。”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,表示淡漠。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:“我在想,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,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。”
九莉想不出话来说,笑道:“也许因为她老了。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。”
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,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,一件又一件,永远穿不完。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。她很希望有校服,但是结果又没通过。
楚娣笑道:“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十八岁异常渺茫,像隔著座大山,过不去,看不见。
楚娣说过:“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。”不要她承她的情。
“我们官司打输了。”楚娣轻快的说。
"是怎么样的?"九莉轻声问,有点恐惧迷茫。
“他们塞钱。——我们也塞钱。他们钱多。”
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倒戈,单独与大爷私了了。
“说弟弟偷东西,”她告诉楚娣。
“偷了什么?”
“钱。”
楚娣默然片刻道:“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,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,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。”
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,九莉去照了一张,头发短齐耳朵,照出来像个小jī。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,便笑道:“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!你要不要烫头发?”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“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,”她告诉楚娣。
楚娣笑道:“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。”
她也有戒心。
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,翠华的表姪,常来,跟乃德上jiāo易所歷练歷练,生得面如冠玉,唇若涂朱,剑眉星眼,玉树临风,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,穿件藏青绸袍,过来到九莉房里,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,翻看她桌上的小说。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,看了哪张电影没有,他总是顿了顿,微笑著略摇摇头。她想不出别的话说,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,半晌方起身笑道:“表妹你看书,不搅糊你了。”
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:“吕表哥讨厌死了,听六姐说。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,一句话也不说。六姐说讨厌死了,”那是耿家的阔亲戚,家里两个时髦小姐,二十几岁了。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,没钱,吕表哥也不去默坐。
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,但是听见说他对“六姐”姐妹俩也这样,不禁有点慡然若失。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,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。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就大了肚子,又玩舞女,也感到一丝庆幸。
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。他跟九莉相反,等不及长大。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,huáng卡其袴,配上有油渍的领带,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,穿著也很英俊,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,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,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。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,有家里汽车接送,就是他们俩。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,他就点啤酒。
“大爷死了,”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。“据说是饿死的。”
九莉骇异道:“他那麼有钱,怎麼会饿死?”
“他那个病,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。饿急了,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,住到小公馆去。姨太说‘我也不敢给他吃,不然说我害死的’还是没得吃。所以都说是饿死的。”
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,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,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。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