蕊秋亲自去浴室,见九莉刚洗过澡,浴缸洗得不乾净,便弯下腰去代洗,低声笑道:“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?”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。
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,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,搁在榻上,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,更显得矮小。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she在他背影上,打量著他,只有楚娣没注意,又在泪眼模糊起来。
“你韩妈要走了,你去见她一面吧。”蕊秋说。
显然她没来辞行,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。这边托人带话,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。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,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,两隻油腻的小纸袋,笑著递了给她。她没说什麼,也没有笑容,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,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。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。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,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,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。
韩妈辞别后问了声:“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?”九莉略怔了怔,忙应了一声。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,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,毕业后带了回来,想必她看在眼里,与她送来的那隻首饰箱一併藏过一边,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。
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,很不惯,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,走上了漫漫长途。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,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,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。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,骗了她这些年。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,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,一滴眼泪都没有。
考上了,护照也办好了,还是不能走。
“再等等看吧,都说就要打起来了,”蕊秋说。
九莉从来不提这事,不过心里著急。并不是想到英国去——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,huáng雾,下午天就黑了。“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,什麼都看不见,”整个不见天日。“吃的反正就是乾rǔ酪——”
(九莉笑道:“我喜欢吃rǔ酪。”
“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。”)
不过是想远走高飞。这时候只求脱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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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著急,也还是不肯看报。
“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,”她想。
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“圈椅政治分析家”。
蕊秋又道:“真打起来也不要紧,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,配给口粮,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。”
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。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,乘此好把她jiāo给英国政府照管。
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,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,jiāo换对象,但是仍旧常跑来哭。
楚娣抱怨:“我回来都累死了,大小姐躺在我chuáng上哭,”
“这是喜期神经,没办法的,”蕊秋说。
她帮著她们买衣料,试衣服,十分忙碌。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,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,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,听得见那寂静,像音乐一样。是週末,楚娣在家里没事,忽然笑道:“想吃包子。自己来包。”
九莉笑道:“没有馅子。”
“有芝蔴酱。”她一面和麵,又轻声笑道:“我也没做过。”
蒸笼冒水蒸气,薰昏了眼镜,摘下来揩拭,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,问是什麼。
“是你二叔打的。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,你给关起来了,只好去一趟,一看见我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。”
九莉也听见说过,没留心。
“到医院去缝了三针。倒也没人注意。”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。
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,没有发麵,皮子有点像皮革。楚娣说“还不错,”九莉也说这馅子好,一面吃著,忽然流下泪来。楚娣也没看见。
办过了一件喜事,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,九莉病了,几天没退烧,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。下午茶当然作罢了。
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,恨不得有个山dòng可以爬进去,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。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:“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,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。”
九莉听著像诅咒,没作声。
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,是伤寒,需要住院。进了个小医院,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。单人病房,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,天亮才安静了下来。
早晨看护进来,低声道:“隔壁也是伤寒症,死了。才十七岁,”说著脸上惨然。
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。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。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,有时候像三十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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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说“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,”总觉得异常渺茫。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,差点活不到十八岁。
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,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,胖大,秃头,每次俯身到她chuáng前,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,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。他总是取笑她:
“多有耐心,”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。她微笑,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。
“啊,星期五是好日子,开荤了!”他说。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。
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。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,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,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。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,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。
蕊秋楚娣替换著来,带jī汤来。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,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,总是看书,真用功。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。
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。就在功德林门口,两个穿白衬衫huáng卡其袴的男子,连放几鎗逃走了,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。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。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。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。表大妈正病著,他们不敢告诉她,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。
“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,主横死,”楚娣轻声说。
“怎麼样叫漏光?”九莉问。
似乎很难解释,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。
“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?”
“谁知道呢。绪哥哥也不知道。有日本人来见,那是一直有的。还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,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。”
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,小胖子,一脸黑油,一双睡眼,肿眼泡,气鼓恼叨的不言语,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。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,上次派他送月费来,拿去嫖了。
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gān係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,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。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,不敢断了这条路。
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