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团圆_张爱玲【完结】(64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。“人家说他有‘威’,”他说。

  小商人而有“威”,她完全能够想像。有点像他,瘦长,森冷的大眼睛,高鼻子,穿长袍,戴著一顶呢帽。

  “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huáng包车上,风大,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,说‘嘴闭紧了,嘴闭紧了!’”他说。

  他跟著兄嫂住。家里人多,都靠他帮贴。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。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,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,他说是电鐘。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。

  她不懂,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,费电。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,感到无话可说。

  他也觉得了,有点歉疚的笑道:“买的人倒很多。”

 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:“哦,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?”

  九莉笑道:“噯。”

  “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。”

 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。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。她不禁笑了。

  之雍说“我们将来”,或是在信上说“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”,她都不能想像。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,总感到轻微的窒息,不愿想下去。跟燕山,她想“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,像上班一样,天天去,地址谁也不告诉,除了燕山,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。晚上回去,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。”

  有时候晚上出去,燕山送她回来,不愿意再进去,给她三姑看著,三更半夜还来。就坐在楼梯上,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,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。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,无处可去。

 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:“我们应当叫‘两小’。”

  燕山笑道:“噯,‘两小无猜。’我们可以刻个图章‘两小’。”

 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。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,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?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?

  他喃喃的笑道:“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,除了也许还省俭。”

  她微笑,心里大言不惭的说:“我像鏤空纱,全是缺点组成的。”

 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。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,他去后,她笑向九莉道:“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。”

  九莉一笑,想不出话来说,终於笑道:“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。”

  楚娣略摇了摇头。“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。”几乎是不屑的口气。

 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,也没说什麼。

 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,大学毕业,家里有钱,年纪也相仿,矮小身材,白净的小叭儿狗脸,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,否则真是没有褒贬。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,有三十来岁了,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,似乎不合格。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,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,站在旁边比划著,站灯正照在她微huáng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,灯光更烘托出rǔ峰的起伏,阿梁看得眼都直了。

 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,从楼上打到楼下。又打到街上去。“我在楼梯口看著,笑得直不起腰来。——叫我怎麼样呢?”

 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:“我就是不服气,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。”

  九莉不作声,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“九莉有朋友没有?”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,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,只好说没有。

 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,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,连骂了几年了,正愁没新资料,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,带累了他。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,大概也都不赞成,代为隐瞒。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,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。

  比比打电话来道:“你喜欢‘波莱若’,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,我带他来开给你听。”

  九莉笑道:“我没有留声机。”

  “我知道,他会带来的。”

  她来撳铃,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,拎著个大留声机,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。

  “这是艾军,”她说。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。是个澳洲新闻记者,淡褐色头髮,很漂亮。

 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,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。开完了比比问:“要不要再听?”

  她有点犹疑。“好,再听一遍。”

  连开了十七遍,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。

  “还要不要听了?”

  “不听了。”

  略谈了两句,比比便道: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

 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,又拎了出去,一丝笑容也没有。

  比比常提起他,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。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,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,穿著银红短袄,黑绸袴,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。

  “艾军跟范妮结婚了,”比比有一天告诉她。“范妮二十一岁。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。”说著,扁著嘴微笑,仿彿是奇谈。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,想必是他告诉她的。

 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。是个中国女孩子,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,方脸,毕直的瘦瘦的身材。

 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,九莉心里想。女家也许有钱,听上去婚礼很盛大。

 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,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,也有点疑心。一日忽道:“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,很快就憔悴了。”

 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,正是要她分辩剖白。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。

 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。比比也没问她。

 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,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。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,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,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。

  燕山笑道:“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。”

  不知道怎麼,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,想不出话来说。

  他来找她之前,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,使皮肤紧缩,因为怕楚娣看见,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,多放一会,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,偏又给楚娣撞见了。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,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,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。还是不禁色变。

 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。她在笔记簿上写道:“雨声潺潺,像住在溪边。寧愿天天下雨,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。”

  她靠在籐躺椅上,泪珠不停的往下流。

  “九莉,你这样流眼泪,我实在难受。”燕山俯身向前坐著,肘弯支在膝盖上,两手互握著,微笑望著她。

  “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但是她又说:“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,”一面仍旧在流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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