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峰塔_张爱玲【完结】(11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“整个坏了?”何gān问。

  “烂成一泡水了。”她急急出房去把她这罕有的失误给丢了。

  琵琶一脸的惊诧,柿子仍是红通通圆墩墩的,虽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皱了。就算里头化了水了,也是个漂亮的红杯子。可是她没作声。一颗心鼓涨了似的,重甸甸空落落的。

  四

  秦gān买了一本宝卷。有天晚上看,叹息着同何gān说:

  “嗳,何大妈,说的一点也不差,谁也不知道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:‘今朝脱了鞋和袜,怎知明朝穿不穿。’”

  “仔细听。”何gān跟站在她膝间的琵琶说,“听了有好处。”何gān才吃过了饭,呼吸有菜汤的气味,而她刚洗过的袍子散发出冬天惯有的阳光与冻结的布的味道。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,好看的脸泛着红光。

  “来听啊,佟大妈。”葵花喊着浆洗的老妈子,“真该听听,说得真对。”

  佟gān急步过来,一脸的惊皇。

  “生来莫为女儿身,喜乐哭笑都由人。”

  “说得对。”佟gān喃喃说,鲜红的长脸在灯光下发光,“千万别做女人。”

  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为儿孙做牛马。”

  “说得真对,可惜就是没人懂。”葵花说。

  “嗳,秦大妈,”何gān叹道,“想想这一辈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。”

  “可不是哩。钱也空,儿孙也空,”秦gān道,“有什么味?”

  她倒没说死后的报应也是空口说白话。谁敢说没有这些事?可是她们是知道理的人;学会了不对人生有太多指望,对来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。宗教只能让她们悲哀。

  幸好她们不是虔诚的人。秦gān也许是对牛弹琴,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认输的。说到陵少爷,她的家乡,旧主人露的娘家,她总是很激昂。绝口不提她的儿子和孙子,在她必然是极大的伤惨与酸苦。

  她是个伶俐清慡的人,却不常洗脚,太费工夫了。琵琶倒是好奇想看,可是秦gān简单一句话:“谁不怕臭只管来看。”琵琶就不敢靠近。

  别的老妈子哈哈笑。“不臭不臭。”葵花说,“花粉里腌着呢。”

  “你没听过俗话说王婆的裹脚布——又臭又长。”秦gān说。

  她一腿架着另一腿的膝盖,解开一码又一码的布条。变形的脚终于露了出来,只看见大脚趾与脚跟挤在一块,中间有很深一条缝,四根脚趾弯在脚掌下,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喽一眼,出于天生的礼貌,也不知是动物本能的回避不正常的东西。

  “裹小脚现在过时了。”秦gān道,“都垫了棉花,装成大脚。”

  “露小姐也是小脚,照样穿高跟鞋。”葵花道。

  “珊瑚小姐倒没缠脚?”浆洗老妈子问道。

  “我们老太太不准裹小脚。”何gān道,“她说:‘老何,我最恨两桩事,一个是吃鸦片烟,一个是裹小脚。”

  “杨家都管老妈子叫王嫂张嫂,年纪大了就叫王大妈张大妈。”秦gān道。

  “这边是北方规矩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露小姐总叫你何大妈,杨家人对底下人客气多了。”秦gān道。

  “北方规矩大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嗳,杨家规矩可也不小。有年纪的底下人进来了,年青的少爷小姐都得站起来,不然老太太就要骂了。”

  “我们老太太管少爷管得可严了。”何gān道,“都十五六了,还穿女孩子的粉红绣花鞋,镶滚好几道。少爷出去,还没到二门就靠着墙偷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。我在楼上看见。”她悄悄笑着说,仿佛怕老太太听见。双肩一高一低,模仿少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。“我不敢笑。正好在老太太屋里,看见他偷偷摸摸脱掉一只鞋,鬼鬼祟祟的张望。”

  一听见姑爷,秦gān就闭紧了嘴,两边嘴角现出深摺子。

  “怎么会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?”葵花问道。

  “还不是为了让他像女孩一样听话文静,也免得他偷跑出去,学坏了。”她低声道,半眨了眨眼。

  “怪道人说家里管得越紧,朝后就越野。”葵花道。

  “也不见得。少爷就又害羞又胆小。”何gān恋恋的说道,“怕死了老太太。”

  “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。”葵花道。

  “哪能靠爹妈管,”秦gān道,“爹妈又不能管你一辈子。”

  “老太太还在,不至于像今天这么坏。”何gān柔声说道。

  “是啊,他也怕露小姐。”葵花道,“真怕。”

  “太太能管得住他。论理这话我们不该说,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。她过世的时候少爷才十六。”

  秦gān又决定要沉默以对。一脚离了水,拿布揩gān。红漆木盆里的水转为白色,硼粉的原故。

  “厨子说鸭子现在便宜了。”浆洗老妈子突然道。

  秦gān看了她一眼,眼神犀利。脚也俗称鸭子。

  “过年过节厨子会做咸板鸭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葵花爱吃鸭屁股。”琵琶道。

  “可别忘了,陵少爷,把鸭屁股留给她吃。”秦gān道。

  这成了他们百说不厌的笑话。

  “还是小丫头就爱吃鸭屁股了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有什么好吃。”浆洗老妈子笑道。

  “怎么不好吃?屁股上的油水多哩。”秦gān道。

  葵花笑笑,不作声。望着灯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脸,琵琶觉得她其实爱吃鸭子,吃别人不要吃的,才说爱吃。她是个丫头,最没有地位,好东西也轮不到她。

  有天下午葵花上楼来,低声道:“佟gān的老鬼来了,打了起来。”

  “怎么才见面就打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厨子忙着拉开他们。我插不上手,叫志远又不在。”

  “两个都这么一把年纪了,也不给她留脸面。”

  “我要是佟大妈就不给他钱。横竖拿去赌。”

  “她能怎么办,那么个闹法?”

  “他一动手就给钱,下次还不又动手。”

  “那种男人真是不长进。”

  “就让他闹,看他能怎么。”

  “要是把这地方砸了呢?”

  “叫巡捕来。”

  “老爷会听见。”

  “至少该拿巡捕吓吓他。”

  “不长进的人,什么也不怕。”

  “佟大妈都打哭了,那么壮的人。”

  听见佟gān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,两人都不言语了。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,一会儿出来了,怯怯的喊了声:“何大妈。”

  何gān走过去,两人低声说了一阵。何gān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。

  “月底我就还给你。”佟gān的声音追上去。

  “不急。”

  “别下楼去。”葵花跟琵琶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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