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历年一到赌钱也开始了。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门。琵琶和陵自己过年,这几年也惯了。陵代替父亲祭祖,越过了长幼之序。等会儿烧纸钱也是他擎杯浇奠。团圆饭两人都有一银杯温热的米酒,两人的阿妈拿筷子蘸酒,让他们吸吮。
吃过饭后坐在客厅,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,得燃上一整夜。孩子也可以彻夜守岁。规矩都暂且放下,每个房间灯火通明,却无事可做。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饯,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,搁在中央的桌子上。全城都在放鞭pào。姐弟两人对坐,像两个客人。除夕夜来临,缓缓罩在他们身上,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。
“留点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饺子。”两人的阿妈说。
“嗳,明天就又大一岁了。”老妈子们欢容微笑,仿佛只有姐弟俩大一岁,是老天爷单独赐给他们的礼物。
“今晚要守岁吧?”葵花说,“今天晚上都不睡了。”
“也别玩得太晚了。”何gān说,“明天还有好多事做,别弄得整天昏沉沉的。”
“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。”琵琶说。
“难道从前没看过?”葵花说。
“没有。”
“好玩呢。”葵花说,“门一开pào竹就响了,有人唱:‘大门开,银钱滚进来。”
“我今年要看。”
“我喊你起来。”何gān说。
“不,我要等到天亮。”
“唉哎嗳!会累坏的。”
“还说了好些话,”葵花回忆道,“听着真吉利。”
“再坐一会就睡了,明天一大清早叫你。”
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,上chuáng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。朱红漆盘上有蜜枣,金桔,一个苹果,芝麻糖,蜜花生,蜜莲子,米做的玉带糕,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。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,怕撕坏了,好容易剥下一片来,放进口里却成了纸。
“可别忘了叫我啊。”
“知道。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chuáng。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,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。”去年来了姨太太,不是个好年。
“我不会忘的。千万别忘了叫我。天一亮就叫我。不,天没亮就叫我。”何gān不作声,“好哩,天一亮就叫我。我真的不会不看见?”
“不会,快睡了。”
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。
“怎么不叫我?”她大哭,“大门开了么?”
“你睡得好香,”何gān说,“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。昨晚熬夜太辛苦了。”
“你说会叫我起来的。”
“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。快别哭了。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!”
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,何gān给她穿新鞋,她两脚乱踢。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,她没有份了。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。
何gān说对了,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,所以一年哭到头。
六
同老七出去过,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。榆溪独自去拜年,何gān带孩子另外去。秦gān不一齐去。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,明摆着是为了赏钱。
“是沈家的亲戚,你认得清,还是你去。”秦gān豪慡的说。
琵琶梳洗过,抬起头来让何gān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。何gān自己不懂得化妆,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。陵也擦了粉。姐弟俩同何gān挤一辆huáng包车,抢着认市招上的字,大声念出来。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,琵琶念了出来:
“卖感冒,卖感冒,
谁见一准就病倒。”
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。
“别念。”何gān说,“看都不该看。”
“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。”
“你会感冒,你先看到。”陵笑道。秦gān不在,他就活泼些。
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,叫“四条衡”,在天津的旧区,是一幢很大的平房。先到一扇小门前,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,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,转弯抹角,千门万户,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,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。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,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。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。他们都是一家人,并不是房客,可是何gān也认不出是谁。走了半天,终于快到了,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,进到老人家房里。里头很yīn暗。听说他的眼睛不好,说不定半瞎了。琵琶叫他二大爷,是她祖父的侄子,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,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。他总坐在藤躺椅上,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。瓜皮小帽,一层层的衣服。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huáng白色,与他huáng白的胡须同样颜色。他拉着孩子的手。
“认了多少字啦?”
“不知道。”琵琶说。
“有一百个吧?”
“大概吧。”
“有三百个吧?”问话中有种饥渴,琵琶觉得很是异样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请先生了没有?”
“老爷说今年就请。”何gān说。
“好,那就好。会不会背诗?”
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,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chuáng上,跟她玩一会,教她背唐诗。琵琶记得在铜chuáng上到处爬。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,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。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。
“只会一两个。”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。
“背个诗我听。”
顿了一顿,她紧张的开口:
“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
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。”
背完了他不作声。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。却看见他拭泪,放开了她的手。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。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,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。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,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。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,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。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。佣人们背着她也说“新房子”会送月费给“四条衡”,因为新房子阔,做了民国的官。二大爷总不收,怪他们对皇帝不忠,rǔ没了沈家。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,家里总得开销。
“好,好。”他说,不再拭泪了。“有什么点心可吃的?”他问媳妇。
“改天再来叨扰吧,二大爷。”何gān说。
“不,不,吃了点心再走。舂卷做好了么?”
“还没有,”他媳妇说,“有千层糕,还有苏州年糕,方家送来的。”
她约摸五十岁,穿得像老妈子,静静站在门边,一双小脚,极像仆佣。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。她啃一声打扫喉咙。
“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。我给了两块钱赏钱。”
他不言语。她又吭一声。
“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,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。”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