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峰塔_张爱玲【完结】(21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临行前一晚,打地铺睡觉,两个孩子睡在中间,何gān佟gān一边一个。很觉异样,像露宿在外,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,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,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。

  “到上海去喽!欢不欢喜,小姐?”佟gān问道,“陵少爷呢?”

  琵琶不答,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。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,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,他脆薄得像苏打饼gān。

  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,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。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。琵琶没见过海,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,其实不靠海。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,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。她惊喜jiāo集,看着何gān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,摸着又冰又粗糙,像树皮,很难相信是金属。终于在小chuáng上躺下来,她心满意足的读着《三国演义》,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。船上的茶房送饭来,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,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。茶房姓张,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,转荐到海船上来,赚的钱多。船上的茶房都走私。何gān说是“带货”。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。老张什么都带得。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,装满了海棠果。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。上了他的船,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,给他们泡茶洗手,立在舱门口谈天。肩上甩条布,黑袄祷,身材魁梧,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。

  “明天就过黑水洋了。后天过绿水洋。”

  “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?”琵琶问道。

  “真是黑的。”琵琶却看出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。

  “那绿水洋真的是绿的么?”

  “嗳,真是绿的。”

  “很绿么?”

  很球很球。

  她发现颜色总是各说各的,没个准。她就老嫌颜色总是不够,色块应该大量的堆上去。她想让颜色更qiáng烈,所以穿绿褂子配上大红背心。

  “红配绿,看不足。”

  葵花那时就这么说。隔天琵琶又换了紫褂子配大红背心,更加喜欢。两种颜色冲撞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可是葵花取笑她:“红配紫,一泡屎。”一片黑的漆黑绿的碧绿的海是超乎想像的,她趴在舷窗边,唯恐错过了。何gān要她躺下,到了再叫她。琵琶不放心,而且又不像佟gān晕船,不犯着躺下。她抓着佟gān的手肘,摇摇摆摆走向洗手间。

  “靠着我。”她快活的说,感觉到山一样的重量,迎面而来的摇晃,她们俩会像洋铁筒里的骰子一样乱甩。

  “嗳唷,小姐,这哪行。”佟gān虚弱的笑道,想扶着墙走,却东倒西歪,怕跌在她身上。

  黑水洋虽然不是墨黑的,倒也够黑了。乘客都倚着阑gān看。半个钟头左右,huáng海又变成了灰huáng色。有一段黑huáng两种颜色并流,界线分明。绿水洋则是鲜绿色,水面有泡沫。和她想像中两样,总觉得失望。

  靠了岸大家会合。坐汽车和huáng包车都不合适,末了志远找了两辆马车来。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,其他人押着行李坐huáng包车。离了码头才知道这一向马车成了稀罕物,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,huáng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。琵琶同何gān并坐,何gān两腿夹着藤篮。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,箱笼绑在车顶上,头不能向后靠。

  近午的阳光很qiáng,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。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。这套衣裳是何gān买料子为她做的。琵琶很喜欢,虽然总显得侉气,像乡下的孩子。前溜海太长,得仰着头看。原来这就是上海,她心里想。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。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,在qiáng光中变白,褪了色。她用力看,却看不出个所以然。她来了,来住着,这就够了。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,她很是得意。马车走得太慢,像游街。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,四个人神气的挥手微笑。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,huáng包车早到了。

  马车衡堂里停不下,太窄了。车夫进去了,志远跟着回来,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。三人动手卸行李。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。衡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,一式一样。

  “就是这儿?”佟gān说,略有些愕然。何gān倒没表示什么。

  “嗳,就是这儿。”志远笑道,肩上扛着箱子,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。

  他们穿过yīn暗的厨房,进了小小的客厅。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。

  “我喜欢这儿。”琵琶说。

  “嗳,屋子不大,可是挺好。”何gān说。

  “上海屋子都像这样。”志远谎称,出去搬行李。

  有煮牛奶的味道。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,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。

  “留给老爷吧。”何gān说,“我们等开饭。”

  “老爷一早就出去了,不喝这个。”

  “老爷好吗?”

  “很好。”答得太快了,声音也低了。

  默然了一会,何gān赶紧快心的插口说:“这么早就起来了。”

  “是啊,一大早就出门了。”他咕噜了一声,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。

  “他一向起得早。”何gān得意的说。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。

  “七点就起来了。”他也喃喃附和。

  “每天早上还喝杯奶。”

  “牛奶解毒最好了。”

  “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。”

  牛奶太烫,喝不得,打了jī蛋,成了一片金huáng。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。

  榆溪回来了,微有些醺醺然。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,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,一壁跟何gān说话,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,走得很快。

  “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。先拜自己亲戚。杨家不急。今天下午就去。”一句一顿,确定她听懂了,“再到小公馆去。”

  “是。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他微摇了摇头,怯怯的笑笑。

  “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,大太太还不知道?”

  “知道就坏了。”他冷嗤,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。

  “一点也不知道?”

  “一点也不知道。”头又动了动,眨眼qiáng调,“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,汽车夫是媒人。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昵。”

  “嗳呀,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,其他的都不知道。”

  “到大房可别乱说话。”他瞅了眼孩子。

  。知道。什么也不会说。”

 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。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,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,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。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,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。

 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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