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么习气?”琵琶问道。
她无奈的摆了摆手。“习气,唔,就像你父亲。你父亲有些地方真,呃,真恶心。”末一句用了个英文字disgusting。“中文怎么说来着?”她问珊瑚。
“没这个字。”
“就是——就是让人想吐。”她笑着解释,往喉咙挥挥手。“我就怕你们两个也学会你们父亲的习惯。你注意到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琵琶搜寻心底,却突然一片空白。她父亲举止怪异的时候她从来没正眼看过。
“下次仔细看,可是千万别学他。你爸爸其实长得不难看,年青的时候很秀气的,是不是,珊瑚?”
“可不是,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长相上。”
“就是他的习气。当然是跟他害羞有关系。别玩嘴唇,从哪学来的?”
“不知道,我没想。”
“老是碰嘴唇会变厚。也别舔。眉毛上抹点蓖麻油应该长得出来。”
“陵的眼睫毛真长。”珊瑚说,“陵,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?我今天要出去。”
陵不作声。
“肯不肯,呃?就借一个下午,晚上就还你了?”
陵微微摇头。
“啊,借给我一下午都不肯?”
“唉,怎么这么小气呀,陵!”露笑道。
“他的眼睛真大,不像中国人。”珊瑚的声音低下来,有些不安。
“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,倒不疑心。”露笑道,“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——”她不说了,举杯就唇,也没了笑容。
珊瑚去练琴。露喝完了茶也过去,立在珊瑚背后,手按在她肩上,吊嗓子。她学唱是因为肺弱,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。
“低了。”珊瑚又敲了几下琴键。
“哪里。我只是少了练习,还是唱到B了。再一遍,拉拉拉拉拉!”
“还是低了。”
“才没有。”露沙哑的笑,说话的声音很特别,弥补刚才在音乐上的小疏失。她洋装肩膀上垂着的淡赭花球乱抖,像窸窣飘坠的落叶。“来哩,再来一遍哩。”她甜言蜜语的。
珊瑚又弹了一遍,再进一个音阶。
“等安顿下来,我真得用功了。”露道。
琵琶站在旁边听。
“喜不喜欢钢琴?”露问道。
“喜欢。”她喜欢那一大块黑色的冰,她的脸从冰里望出来,幽幽的,悚惧的。倒是不喜欢钢琴的声音,太单薄,叮叮咚咚的,像麻将倒出盒子。
“想不想像姑姑一样弹钢琴?”
“想。姑姑弹得真好。”
“其实我弹得不好。”珊瑚道。
露去换衣服,要琵琶跟进去。“弟弟不能进来。”
琵琶倚在浴室门口,露穿着滚貂毛的长睡衣,跟她说着话。浴室磅秤上搁着一双象牙白蛇皮鞋。鞋是定做的,做得很小,鞋尖也还是要塞上棉花。琵琶知道母亲的脚也是小脚,可是不像秦gān那么异样。脱掉拖鞋看得见丝袜下的小脚,可是琵琶不肯看。长了鳍还是长了脚都不要紧。
“你们该学游泳。”露正说道,“游泳最能够让身体均衡发展了。可惜这里没有私人的池子,公共池子什么传染病都有。还是可以在长板凳上练习,钢琴椅就行。改天我教你们。”
“妈会游泳?”
“游得不好。重要的是别怕水,进了水里就学会了。”
“英国是什么样子?”
“雾多雨多,乡下倒是漂亮,翠绿的。”
“我老以为英国天气好,法兰西老是下雨。”她这完全是望文生义,英国看上去有蓝蓝的天红屋顶洋房,而法兰西是在室内,淡紫红色的浴室贴着蓝色磁砖。
“不对,正相反,法兰西天气好,英国老是下雨。”
“真的?”琵琶道,努力吸收。
“志远来了。”葵花穿过卧室进来。
露隔着关闭的浴室门jiāo代了他一长串待取的东西。他回来了,颤巍巍抱着高高一叠翻译的童书和旅游书,都是给琵琶和陵看的,可是琵琶还是喜欢她母亲的杂志。有一篇萧伯纳写的《英雄与美人》翻译小说在连载。情节对话都不大看得懂,背景却给迷住了。保加利亚旧日的花园早餐,碧蓝的夏日晴空下,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情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,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,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。
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门口哭,只有这时候是个空档。
“他家里人说要不是娶了个丫头,差事就是他的了。”她说。
“什么差事?”露说,“北洋政府没了。就算八爷帮他荐了事,现在也没了。”
“他们说的是将来。”
“谁还管什么将来。再说,一离了这个屋子,谁知道你的出身。”
“他们说他这辈子完了。”
“他们是谁?他父母么?”
葵花不作声。
“他们早该想到才对,当初我问他们的时候,他们还乐得讨个媳妇,一个钱也不出,现在倒又后悔了?”
“他们倒不是当着我的面说。”
“要是因为还没抱孙子,也不能怪你。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,你们还年青,急什么?别理他们,志远不这么想就行了。”
“谁知道他怎么想的。”
“你只是说气话。你怎么会不知道。”
葵花只是哭。
“也许是我做错了,让你嫁得太匆促。你也知道,我不敢留你一个人。你们两个都愿意,志远又是个好对象,能读能写,不会一辈子当佣人。还没发达就会瞧不起人,那我真是看错他了。”
“他倒没说过什么。”
“那你还哭个什么劲,傻丫头?”
“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。”
“南京现在要找事的人满城都是。”
“求小姐荐事。”
“现在是国民政府了,我们也不认识人了。”
“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说句话?”
“珊瑚小姐也不认识人了。时势变了。你不知道,志远应该知道。能帮得上忙我没有不尽力的,可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。”
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要找不到事,他倒想开爿小店。”
“外行人开店风险可不小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,可是他有个朋友,也是做生意的,说小杂货铺蚀不了本。”
最后他们跟露和珊瑚借钱开了店,总会送礼来,极难看的热水瓶和走味的蜜饯。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去过店里一次,到上海城的另一头顺路经过。在店里吃茶吃蜜饯。老妈子们也掏腰包买了点东西,彼此多少牺牲一点。
志远夫妻来得少了。店里生意不好。终于关了店,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。
十一
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画。画中他穿着珊瑚送的西装,花呢外套与短袴,拿着露送的空气枪,背景是一片油绿的树林。他应该会喜欢。画搁在桌上,他低着头看。她反正不相信他会说什么,一会才恍然,他没有地方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