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峰塔_张爱玲【完结】(30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“你也有那样的眼睛鼻子。”

  “我祖父是湘军里的福将,他最听不得人家那么说,单是他运气好似的。告老回家了,还像带兵一样,天一亮就起来,谁没起来,就算是媳妇,也一脚踢开房门。我母亲就常说她都吓死了,过的那个日子啊!我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,又没留下子嗣来,族人还要把他的家产分了。”

  “他们可以这么做么?”

  “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二姨奶奶那时有身孕了,他们却说是假肚子,要叫接生婆来给她验身子。谁敢让他们近身啊!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?临盆那天他们把屋子给围上了,进进出出都要查,怕夹带了孩子进去。一等听见生的是女孩,他们就要踹倒大门,闯进来抢光所有的东西,把寡妇都轰出门去。什么都预备好了,撞槌、火把,预备烧了房子。”

  “怎么可以?”琵琶喊了起来。

  “他们怕什么?反正是穷,又是大伙一齐gān,要杀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。”

  珊瑚解释道:“没儿子就得从同族里选一个男丁来过继,什么都归他,可是他得照顾这个寡母。”

  “这是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。万一寡妇再嫁了,或是回娘家住,不会把财产也带走。”露道。

  “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学生,”珊瑚道,“只不过孔夫子也没料想到会有这种事。”

  “后来怎么了?”

  “生下了我。”

  “果然生了女孩子?”琵琶垂头丧气的。

  “是啊,他们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,可是消息还是走漏了。那些人又吼又嚷,撞起大门了。”

  就连驯顺的听着,垂眼看着盘中苹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来,转过头去看背后,像看电影看到坏人要杀好人的那一幕。

  “后来他们又听见生了男孩子。”

  “不是说生女儿吗?”

  “你不知道你母亲和舅舅是双胞胎?”

  “双胞胎!”

  琵琶与陵瞪大了眼睛,像是头一回看见他们母亲。

  “双胞胎是一个接着一个生么?”琵琶迟疑的问道。但凡话题涉及生产,多问也是无益。老妈子们只是笑,说她是路边捡来的,要不就是从她母亲的胳肢窝掉下来的。

  “是啊。”露淡然说道,掉过脸去,看的不是珊瑚。琵琶却觉得这两人立刻联合了起来,藏匿了什么大人的秘密。

  “有时候隔了几个小时才出生。”珊瑚的声音低了低,同样是不感兴趣的神气,让人没法往下问。

  “我还以为双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,要不就都是女孩呢。”

  “不是,有时候是一男一女。”珊瑚轻声说道。

  “所以大家都说是你舅舅救了这个家。”露道,“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,那么沉稳。祭祖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,看他走上前去磕头的样子,人人都说看小男爵,多有气派!”

  “舅舅是男爵?”琵琶愕然道。

  “现在不管这些了,这如今是民国了。还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国有功,封了男爵的。”

  “朝廷没钱可以赏赐了,就封了一堆的空衔。”珊瑚道,“从前有句俗话:‘公侯满街走,男爵多过狗。”

  “族里有人说:爵位是我们卖命挣来的。解甲归田的兵勇最坏。嗳唷,你外婆过的是什么日子唷!可是最伤心的还是你舅舅长大以后,老是气她!”

  “国柱准是个闯祸jīng。”珊瑚作个怪相。

  “嗳呀,别提了。他倒是对我还不错。”

  “他有点怕你。”

  “到如今他家里有很多地方我还是看不惯。他太太当然也有错。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,我才不在乎,她好像也不会不高兴。”

  “她也怕你。”

  她们上楼去了。露拿化妆笔蘸了蓖麻油亲自给琵琶画眉毛。佟gān拿进一只淡紫色的伞来。

  “这是太太的伞是珊瑚小姐的伞?”

  “不是我们的。一定是哪个客人撂下的。哪里找到的?”露问道。

  “老爷房里。”

  “怪了。谁会进去?”

  琵琶都不曾进过她父亲的房里。

  “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搁在热水汀上。我还以为是太太忘了的。”

  “不是,我没见过这把伞。”

  “也不是珊瑚小姐的?这是女人拿的伞吧?”

  “还搁在老爷房里水汀上。”

  等琵琶不在跟前,露又把佟gān叫进来问话。

  “这一向是不是有女人来找老爷?”

  佟gān吓死了。“没有,没人来,太太。”

  “指不定是半夜三更来。”

  “我们晚上不听见有动静。”

  “准是有人给她开门。”

  “那得问楼下的男人,太太。我们不知道。”

  男佣人也都说不知道。可是志远向露说:“准是长子,他总不睡,什么时候都可以放人进来。”

  榆溪也说没见过这把伞。

  “想出去没人拦着你,就是不能把女人往家里带。”露说,“我知道现在这样子你也为难,可是当初是你答应的。我说过,你爱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,就是不准带到家里来。”

  榆溪矢口不认,还是同意把长子打发了。

  “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?”露问国柱,知道他跟榆溪很有jiāo情。

  “不会是老四吧?”国柱立即便道,“是刘三请客认识的。叫条子,遇见一个叫老四的,认识他的下堂妾老七。两个人谈讲起来才知道她跟老七是手帕jiāo,姐姐长妹妹短的。过后我听见说两人到了一处,我可不信。她那么老,也是吃大烟的,脸上搽了粉还是青灰青灰的,还透出雀班来。身材又瘦小。我的姨太太他都还嫌是油炸麻雀,这一个简直是盐腌青蛙。”

  “会这么鬼鬼祟祟溜进男人屋里,只怕不是什么红姑娘。”露道。

  “这表示你们榆溪倒是个多情种子。”国柱吃吃笑,“念旧。不是纨袴子弟,倒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。”

  “行了,行了。你掀了他的底,再帮他说好话他也不会感激你。”

  “我可没有,是他自己说的。”

  露要佟gān放回去的淡紫色伞末了终于消失了。

  十二

 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。她带着儿子另外住,儿子也是丫头生的,不是她亲生的。她胖,总挂着笑脸,戴一副无框眼镜。

  “打麻将吧?”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,“麻将”两个字一气说完,斜睨一眼,邀请似的。

 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,她也跟着去。

  “真怕坐在她旁边。”珊瑚道,“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‘他说什么?’‘她说什么?一”

 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。

  “让露说,”珊瑚道,“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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