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峰塔_张爱玲【完结】(34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爱玲

  “哪费那个事!”国柱道,“街上买来就吃,也吃不死,嘿嘿!”

  “等真病了,后悔就来不及了。”露说。

  “人吃五谷杂粮的,谁能不生病?我们中国人最行的,就是拖着病长命百岁。”

  “拜托你别说什么‘我们中国人’,有人还是讲卫生的。”

  “嗳呀,我们这个老爷,”他太太道,“要他洗澡比给小娃子剪头发还难。”

  “多洗澡伤原气的。”国柱说。

  “你的原气——整个就是消化不良。”露说。

  “这一对姐弟,到了一块老是这样么?”雪渔太太问国柱太太。

  她笑道:“他是因为姑奶奶要走了,心里不痛快。”

  “珊瑚可落了单了。”雪渔太太胖胖的胳膊揽住了珊瑚的腰,“我来看你,跟你做伴。”

  “好啊。”

  雪渔太太又搂住了露的腰,三人像小女孩似的并肩而站。“再见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。”

  “在中国舒舒服服的住着偏不要,偏爱到外头去自己刷地煮饭。”国柱嘟囔着。

  “上回也是,我倒顶喜欢的。”露道。

  “一个人你就不介意做这些事。”珊瑚道。

  “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年青自由。”露道。

  “哼,你们两个!”国柱道,“崇洋媚外。”

  “也还是比你要爱国一点。”珊瑚道。

  “我们爱国,所以见不得它不够好不够qiáng。”露道。

  “你根本是见不得它。”国柱说。

  露道:“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,到了外国就知道了,讲起中国跟中国人来,再怎么礼貌也给人瞧不起。”

  “哪个叫你去的?还不是自找的。”

  露不理琵琶与陵。有人跟前她总这样,对国柱的孩子却好,是人人喜爱的姑姑。今天谁也没同琵琶和陵说话。国柱、他太太、雪渔太太只是笑着招呼,就掉过了脸。离了婚的母子,也不知该说什么,不看见过这种情况。他们也都同榆溪一样,家里从来没有离婚的事。琵琶跟着表姐去参观烟囱、舰桥、救生艇,一走远一点就给叫回来。huáng澄澄的水面上银色鳞片一样的阳光,一片逐着一片。挨着河太近,温暖的空气弄得她头疼。这是杨家的宴会,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,虽然并不真需要他们。

  好容易,站到码头上,所有人都挥手,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。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。

  在家里,又搬家了,搬回衡堂里,这次房子比较现代。离婚的事一字不提。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。西方坠入地平线下,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。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,就到衡堂里追。渐渐也明白了,虽然心痛,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。跟着他们跑,因为jīng神昂扬,不是因为他们喊它。晚上拴在过道,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。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,榆溪不准狗进餐室。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,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。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gān头上,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,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,可是没有公开批评。

  “别过来,狗在吃饭。”何gān警告道,“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。”

  厨子抱怨猪肝贵,改喂剩饭泡菜汁。

  “还不是照吃不误。”老妈子们说。

  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。厨子老吴又骂又踢,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。琵琶觉得丢脸,喊它出来,它总不听。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。厨子高头大马,圆脸,金鱼眼布满了红丝,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的坟了起来,更像屠夫。

  “死狗,再不闪开,老子剥了你的皮,红烧了吃。”他说。

  打杂的笑道:“真红烧可香了,油滋滋的,也够大。”

  “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?”佟gān问道。

  “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。”打杂的说。

  “狗肉不会,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哩。”厨子道,“招牌上都这么写的,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。”

  “那是在旧城里。这里是租界,吃狗肉犯法。”打杂的说。

  “管他犯不犯法,老子就煮了你,你等着。”厨子向狗说。

  “嗳,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。”何gān说。

  “是啊,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。把人绑起来,面前搁碗狗肉,热腾腾的。”打杂的道,“他够不着,拼命往前挣,口水直流,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,从他嘴里爬出来,掉进碗里。”

  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,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,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。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。

  有天早上狗不见了。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,还到衡堂里去找,老妈子们也帮着找。下午佟gān轻声笑着说:“厨子送走了,送到虹口去了。”漫不经心的口气,还是略显得懊恼,难为情。

  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。

  “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狗丢了,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。”他说。

  “它老往外跑。”打杂的道,“我们都没闲着,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?”

  “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。”何gān道。

  “佟gān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!”

  “我没有。谁有那个闲工夫?”

  。她不过这么说说,怕你跑到街上去找。”何gān道,“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。”

  “是厨子提了。”琵琶哭了起来。

  “吓咦!”何gān噤吓她。

  “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,我可一点也不想它。”厨子说。

  “它自己会回来。”何gān跟琵琶说。

  “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。”厨子说。

  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。当天狗没回来。隔天她还在等,并不抱希望。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,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。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,搁在窗台上。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。我要点香祷告,她心里想,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。到处找不着火柴。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。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jiāo给老妈子们。她惦记着下楼去,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,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。总是可以祷告。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?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。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。yīn天,惨淡的下午,变冷了。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。还是去拿火柴的好。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。还是祷告吧。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,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,没有玉皇大帝,没有神仙,没有佛祖,没有鬼魂,没有轮回转世。她的两手蠢蠢欲动,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。好容易忍住了,一手握住那束香,抬头默念,简短清晰,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:

  “不管谁坐在上头,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,拜托别让它给吃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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