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珠有个穷亲戚,远房的侄子,只有他对荣珠的母亲很尊重。老姨太总跟阿妈们说他有多好:
“今年二十二了,书从没有念完过,人倒是很勤奋,在银号里当店伙,养着他母亲。现在跟着他榆溪姑爷到jiāo易所,边看边学。这孩子有前途。”
他高瘦,一袭青衫,古典美中略带腼腆,一双凤眼,jīng雕细琢的五官,肤如凝脂。在吸烟室里他听着榆溪评讲市场近况,紧张的称是。在表姑面前也害羞。等话说得差不多了,他退出吸烟室,过来到琵琶房里。
“看书啊,表妹?”他在门口含糊的说道,琵琶讶然抬头。
“褚表哥。”她点头微笑,半站了起来。
他走进来,随时就走的样子。
“请坐啊。”
他走过来到桌前。
“表妹好用功。”他说。
“喔,我不是在看书,是看小说。”
她把书本拿给他。他接过去掀动书页。
“请坐啊。”
“打扰了表妹。”
“没事没事,我也是闲着。”
他只坐椅子边缘,仍心不在焉的掀着书页。
“你喜欢看小说么?”
他顿了顿,方道:“我什么也不知道,得跟表妹多讨教。”
“表哥太客气了。你喜欢什么?看电影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说不定还没看到好片子。看过哪些片子?”
他寻思着。
“电影总看过的。”
他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思索,正想开口,看着地下的脸却蹙起了眉头。“记不得了。”他喃喃说道。
“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。”
他不安的动了一下。“没有,不值一提。”咕哝了一句。
琵琶过了一会才想到jiāo易所,比银号规模要宏大得多。
“jiāo易所怎么样?很刺激么?”
“姑爹正教我。我还是什么也不懂。”
何gān送茶进来。“表少爷,请喝茶。”
“不不,我得走了。”还是又拿起了书,垂眼钉着。
“你喜不喜欢京戏?”
他想了想,含糊应道:“不知道。”淡淡一笑,头略摇了一摇,撇下不提了。
琵琶不再说话,他说:“搅糊表妹了。”便走了。
下次来还是一样。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酬到。
柳絮问:“褚表哥常来么?”
“嗳,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。”
“讨厌死了。”
诧于她那恼怒的声口,琵琶倒乐意她这次少了那种圆滑的小母亲似的笑容。倒像两人是真正的朋友。
“他进来坐下,一句话也不说。”
“芳姐姐也是这么说。老是进来坐,一句话也不说。芳姐姐说他讨厌死了。”
“他也上你们家去?”
“倒不常来。他只往有钱的地方跑。”
“我们家没有钱。”
“姑爹有钱。”
“喔?”琵琶诧异道。
“他当然有钱。你知道芳姐姐怎么说褚表哥么?”一手遮口,悄悄道:“管他叫‘猎财的’。以为她会看上他。哼,追芳姐姐的人多了。”
琵琶骇笑。“这么讨厌还想猎财!”
猎财的人将她看作肥羊,琵琶倒哭笑不得。她还是富家女吗?却连一件大衣都没有。与芳姐姐归人同类,她应该欢喜欲狂,芳姐姐二十四岁,衣着入时又漂亮。但是听见说褚表哥也是一样去默坐,不禁怆然。
荣珠有天说:“要不要烫头发?你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烫头发了。”
还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。说得很自然。琵琶登时便起了戒心,不假思索便窘笑道:“我不想烫头发。”
荣珠笑笑,没往下说。
其实琵琶早想烫头发,人人都会说她变了个人,下次褚表哥来准是吓一跳。她不喜欢直直的短发,狗啃似的,穿后母的婚前的旧衣服,穿不完的穿,死气沉沉的直条纹,越显得她单薄、直棍棍的。
珊瑚道:“等你十八岁,给你做新衣服。”
珊瑚一向言出必行,但是琵琶不信十八岁就能从丑小鸭变天鹅。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,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。
“你就不能把头发弄得齐整一点?”
“娘问我要不要烫头发。”
“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。”珊瑚笑道。
琵琶笑笑。她很熟悉那套模式:烫头发,新旗袍,媒人请客吃饭,席间介绍年青男人,每个星期一齐吃晚饭,饭后看电影,两个人出去三四回,然后宣布订婚。这是折衷之道,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,只是俗气些。她不担心。谁有胆子在她身上试这一套!
“我说不想烫头发。”
“别烫的好,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。”
表舅妈从城里打电话来,珊瑚要她过来。
表舅妈望着琵琶道:“小琵琶。”有些疑惑的声口。
“快跟我一样高了。”珊瑚道。
“净往上长,竹竿似的。倒没竹节,像豆芽菜。嗳,女大十八变,知道往后什么样呢。”表舅妈和气的道。
“她至少头发别那么邋遢。”
“她是名士派。对,名士派。”表舅妈得意的抓住了这个字眼,“名士派。跟她秋鹤伯伯一样。”
“我不是。”琵琶喊,觉得刺心。
“那怎么这么邋遢?”珊瑚道。
“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打扮。还是一天到晚画画看书?瞧不起钱?”
“不是!我喜欢钱。”
“好,给你钱。”珊瑚给她一毛。
“我不想跟鹤伯伯一样。”
“奇怪你不喜欢他,他那么喜欢你。”
“他回来后见过么?”表舅妈问珊瑚。
“鹤伯伯从满洲国回来了?”琵琶诧异道。
“嗳。”
“真带了姨太太回来了?”表舅妈身体往前凑了凑,急于听笑话。
“我问过他。我说恭喜啊,听说找到新欢了。他只摇头叹气,说:‘全是误会,我也只是逢场作戏。’”
“他两个姐姐怎么说?差事丢了,又弄了个姨太太。”
“他说她才十六,还是个孩子。”珊瑚道,仿佛年龄和身量减轻了这桩大罪。
“是怎么回事?”
“他自己说是可怜她。”
“堂子里的?”
“是啊。同僚拖他去的。长chūn荒冷寂寥,他又没带家眷,下了班也没地方去,这个女孩子又可怜。”
“偏我们的秋鹤爷又是个多情种子。”
“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个,就是不该带回来。家里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经闹不清了。”
“这会子他要怎么办?去过满洲国又成了黑人。”